十六歲那年,宋老爺給我贖了身。
我成了他的第四房小妾。
入府那日,夫人情真意切地握著我的手關切道:
「好孩子,你若是有什麼苦衷,說出來我一定替你做主。」
我打量著屋內金碧輝煌的陳設,施施然跪下,笑得合不攏嘴。
「夫人說笑了,快喝了妾身這杯妾室茶吧。」
苦衷?有什麼苦衷?
我隻慶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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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前那般受人覬覦的日子,我再也不用過了。
1
府中人人都曉得,老爺新納的青姨娘是最不好相與的。
出身勾欄,雖容貌瑰麗,可性子實在是囂張跋扈。
我就是青姨娘。
因此,夫人房中的秦嬤嬤送來湯藥時,我眼皮都未曾掀起,便將那湯藥打翻在地。
「你這賤……」她氣急敗壞地開口,卻又像是想起來什麼,頓了頓,又倒了一碗。
「姨娘還是喝了吧,這是府中的規矩。」
規矩?
我嗤笑出聲。
有哪家的規矩是在妾室服侍後,逼著喝避子湯的?
又不是低賤的外室,我還能受這等闲氣?
手一抬,又一碗藥扣在了地上。
「你!!」
「姨娘合該曉得自己的身份。」
這話說得直白,就差沒將我從前娼女的身份,擺在明面上來嘲諷了。
可我也隻是笑笑。
輕薄的衣衫從肩頭滑下,露出大片細膩的肌膚。
我倚靠著貴妃榻,聲音輕佻:「身份?」
「我是老爺帶回來的,什麼身份自然是老爺說了算,夫人若是想讓我喝了這避子湯,合該去問問老爺的意思。」
秦嬤嬤一張臉氣得青紫,顫抖著手指了半天,也沒說出話來。
隻得帶著兩個小丫鬟,轉身走了。
入夜時,老爺來了。
他坐在案桌前,隔著一盞琉璃燈瞧我。
「聽說,你白日裡頂撞了夫人?」
老爺已經年過而立,並不年輕,可身上到底有些讀書人的氣韻,顯得十分儒雅。
我攏起衣衫,軟著腰肢坐在他懷中。
「夫人想讓妾身喝避子湯,可我不願。」
「為何?」
深宅大院中的女人,往往為了站穩腳跟,是需要一個孩子的。
可這些身處其中的男人,甚至連女人們想要生育的原因是什麼都不知道。
委實可笑。
可這些話,是我不能說的。
也是青棠不能說的。
「老爺當初將我從醉香樓解救出來,自然是妾身的一切主宰,夫人雖是內宅之主,卻也做不了老爺的主。」
我靠在他懷中,眼睫抬起時,盈盈如春波,卻又帶著些颯氣,正是他愛極了的模樣。
隔著昏黃的燭光,瞧見男人眸光微顫。
下一瞬,大手探進衣衫。
「你說得對。」
芙蓉帳垂下時,我嬌嗔出聲:「那老爺,日後可不能去其他姐姐房中了。」
適時的蠻橫,在男人眼裡也會變成撒嬌的情趣。
他湊在我頸間輕笑。
我曉得,我很好地取悅了他。
男人,在我這裡,不過是個手拿把掐的玩意兒。
2
我叫青棠。
十二歲那年,我被阿爹捆著手腳賣到醉香樓。
鸨母捏著我的臉滿意地笑,卻又發了愁。
樓裡的姑娘都有花名,這是恩客們挑選姑娘的第一道坎兒。
若是花名起得不夠出色,便是九天神女也難出頭。
龜公隨手扯下門口的粉紅花朵,討好地遞到鸨母面前。
「您瞧這花兒多好看,這是合歡花,就叫合歡吧。」
合歡,合歡。
聽起來便是個媚態橫生,風情萬種的好名字。
就在鸨母要點頭的前一刻,我掙扎著踹翻了旁邊的桌子。
冰涼的茶水灑了我一身,卻叫我更清醒。
我冷靜開口:「我不叫合歡,我要叫青棠。」
花影婆娑青棠媚,春風Ṭųₒ拂面入懷袖。
從前阿娘還在時,我也是念過幾年書的。
如今既改變不了現狀,起碼名字,我要自己決定。
鸨母花媽媽鳳眼一翻,笑了:「你這丫頭倒是有點意思。」
我也笑:「更有意思的還在後頭呢。」
「花媽媽還是好好想想,日後要怎麼捧紅我吧。」
至此,青棠二字落筆。
此後幾年,盛京所有的紈绔子弟都曉得,醉香樓的青棠姑娘風情萬種,柔婉動人。
我成了醉香樓毫無爭議的花魁。
可花媽媽卻並不曾讓我接客。
我曉得,她這是想掙筆大的。
十六歲生辰那天,我被裝扮整齊,送入了一位貴人房中。
那人是盛京叫得上名號的大官,聽說他出手十分闊綽。
足足萬兩銀票,才終於讓花媽媽放了手。
與他初見那日,我十分坦然。
身為花魁,除了人老珠黃淪為娼女,便隻有嫁入大戶人家做妾這一條出路了。
花媽媽雖市侩刻薄,可到底是將我往第二條路上帶了。
我又豈能辜負?
那一夜,我用盡渾身解數。
第二日,終於成功被帶回了宋府。
3
到了宋府我才曉得什麼叫作金玉滿堂。
從前在醉香樓時,我用的東西雖也是好的,可到底也是比不上了。
那西域進貢的琉璃燈一盞便是千金之數,可大廳中就大剌剌放著幾盞。
外院便如此富貴,內宅更是可想而知。
我暗自咂舌。
醉香樓的那些恩客大概想不到,恍若神女的青棠姑娘,在這宋府,身價也不過是幾盞燈。
我正想得出神時,有一隻素白的手握住了我。
那貴婦人雖有些年歲了,可保養得極好,發釵上的南珠顆顆瑩潤。
「好孩子,你不過十五六歲,比我的永兒還要小兩歲,怎麼也淪落到為人妾室了?」
「若是有什麼苦衷,說出來,我一定為你做主。」
我微微側目,打量著堂中眾人。
烏泱泱的一群人,這宋老爺的後宅比我想象中,人還是要多些。
而眼前雍容華貴的女子,必定就是府中的夫人了。
我不動聲色地松開她的手,端起一旁的茶盞,施施然跪下。
笑得真心實意:「夫人說笑了,快喝了妾身這杯妾室茶吧。」
夫人臉色微僵,而旁邊正座上的老爺,蕩起一抹似有似無的笑意。
苦衷?
能有什麼苦衷?
不過是出身卑賤,沒能投個好胎罷了。
可這樣的話,他們這些活在雲尖尖的人又怎麼能體會?
我隻慶幸。
從前那般受人覬覦的日子,我再也不用過了。
4
第二日給夫人請安時,夫人面色不善。
「青姨娘,如今你仗著老爺的寵愛,竟也學著恃寵而驕了?」
夫人眉心微蹙,再也沒有初見時好脾氣的模樣。
眾人也都面面相覷,若有若無地打量著我的神色。
初入宋府時,我也打聽過一番。
這宋府人口說簡單也簡單,除去夫人,包含我在內也不過四房妾室。
菀姨娘多年前過世,秋姨娘被送去了莊子養病。
現下府中,便隻有我和容姨娘兩房妾室了。
夫人出嫁前是清流世家的嫡女,那是高門顯貴的家世。
後來不知怎的嫁入了宋府,也依舊改不了那色厲內荏的脾氣。
看著雖唬人,可實在是個空架子。
我笑笑,還未開口,便被容姨娘搶了先。
她是個有詩書氣的,柳眉一蹙,便叫人生出些憐惜來。
「夫人也不要怪青棠妹妹,如今妹妹剛入府,老爺難免新鮮些。」
夫人神色這才好些,瞥了我一眼道:「也罷。」
「若是老爺喜歡,也無妨。」
我放下茶盞,笑眯眯地開了口。
「是啊,若是能像容姨娘一般生個哥兒,能像夫人的永哥兒一般出色,也算是我的福氣了。」
方才還一團和氣的氛圍,瞬間又激蕩了起來。
夫人杏眼微睜,怒氣更盛。
「憑你們這般卑賤的身份,生的孩子也配與我的永哥兒相提並論?」
下一瞬,茶盞碎了滿地,我和容姨娘都被趕出了清風苑。
5
回紫棠庭的路上,丫頭翠屏問我:
「姨娘,您又何故要得罪夫人和容姨娘呢,您本就……」
她後半句話沒說完,我卻明白。
無非就是因為我身份最低,若是得罪了她們,在這後宅的日子,怕是不好過。
可她不明白,為人妾室,主子隻有一個。
「得罪不得罪的有什麼要緊。」
這宋家的主子,歸根到底還是老爺。
況且入府這麼久,我也摸清了老爺的脾氣。
他自小家境寒微,雖娶了個高門嫡女,卻也受了許多年的闲氣。
雖未曾明說,可我也曉得。
老爺之所以將我從醉香樓贖身,一半是因著我的容色。
另一半,便是想讓我氣一氣他這炮仗脾氣的嫡妻。
食君之祿,忠君之事。
我自然得好好履行自己的職責了。
翠屏自然是不知道我這些心思的,隻嘆了口氣。
夜裡休憩時,老爺並未來我房中。
我倒也樂得自在。
可夜深時,卻隱隱約約傳來女子唱曲兒的聲音。
我披了件外衫,一路尋去。
剛滅了燭火,便聽見廊下有兩個小丫頭低聲說話的聲音。
「西邊院子裡是誰在唱曲兒?」
「你不知道嗎?是從前的秋姨娘,」她壓低聲音噓了一聲,「聽說老爺當初便是被這副好嗓子吸引了。」
「可人家早就嫁人了,孩子都三歲了。」
「那她怎麼成了老爺的姨娘?」
「聽說丈夫被人S了,孩子溺斃了,就這樣嫁進來了唄。」
「聽那看門的婆子說,她日日都唱,說是囡ŧū́ₗ囡喜歡聽她唱曲兒,便沒日沒夜地唱。」
「已經水米不進三日了,我看撐不了多久了。」
我心中一震。
秋姨娘,不是被送進莊子養病了嗎?
怎麼會在這裡?
下一瞬,那扇腐朽的門緩緩拉開,裡面走出一個女子。
她一襲青衫,形容枯槁。
可那張臉,與我生得十分相似!
我跌坐在地,說不出話——
6
她一身淡青色的衣衫,發髻松散。
原本呆滯的神情在瞧見我的那一瞬似乎有些許松動,卻又馬上消失不見。
她轉頭邊走邊唱,明媚溫婉的聲音在內宅深處回蕩。
叫人無端生出些寒意來。
腐朽的木門被人拉上,女子的聲音徹底被隔絕在黑暗中。
我想站起來,卻腳底發軟。
有人拉了我一把:「青姨娘怎麼在這兒?」
我轉過頭,對上了一張白皙俊秀的臉。
竟是夫人所出的大少爺——宋知永。
他身姿颀長,隻一雙溫潤的眼像極了老爺,此刻卻不錯眼地盯著我。
「睡不著出來闲逛而已。」
「大少爺也莫要過於勤奮了,早些休息才是。」
我看了看他手中的書卷,隨意扯了兩句闲話就要走。
轉過身卻聽見少爺低沉的聲音:「夜風寒涼,青姨娘也要注意身子。」
像是被燈油燙了手一般,我有些慌張,又有些害怕。
逃也似的走了。
第二日給夫人請安過後,容姨娘將我請到了她院中。
神秘兮兮地屏退了眾人,問我:「聽說妹妹昨日見著了西院那邊的人?」
我眼眸微闊:「姐姐這是哪兒聽來的闲話?」
容姨娘生得一副杏臉桃腮的好模樣,唯獨一雙柳眉微蹙顯得些許哀愁。
此刻卻全然舒展開了,笑道:「哪兒聽來的不打緊,隻是妹妹難道不好奇嗎?那女子生得可是與妹妹八分相似呢。」
話都說到這分上,饒是再愚笨的人,也覺出味兒來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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