章天改變了策略。
每到他休沐的日子,就帶著案牍,在我的醫館對面的茶樓裡包個小隔間守著。
平日他若是公務處理完,也時不時來醫館裡。
即使我每每拒絕,他總是給我帶一些時興的菜式或玩意。
「一品居的新菜式,是加了桃花釀的軟酪和醬蹄髈。」他見我送走客人,提著食盒上進來,「已經過了晌午,我看你一直在忙,多少吃點吧?」
有時章子諾也會跟著來,跟著我後頭一直喊娘親。
我總是裝作看不見,自顧自地做自己的事情。
「娘親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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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放下手中的藥材,拿起一本醫書給她:「如果你想認我做娘親,你就把這書背下來吧。」
「好。」她接過醫書,卻轉身小聲嘀咕,「可是我已經是千金小姐了,為什麼你還要逼我背這個?公主娘親就不會要我背這個。」
瞧,章子諾還是一點也沒變。
她還喚公主娘親,那又為何要認我這個娘親?
他們來的時間多了,謠言便起了。
「聽說年娘子是知州章大人的前妻。」
「我說這章小姐真的跟年娘子長得有五六分像呢。」
「難怪聽媒婆說章大人把李家和黃家的拜帖都給拒了。」
「你記得不?章大人曾經給公主看上了,據說是逼迫章大人休了年娘子。」
「糟糠之妻不下堂,看來章大人也不是什麼善茬。」
……
謠言傳著傳著,跟真相越來越接近了。
如今我一切都看開了。
一切於我已是過眼雲煙。
13
一日傍晚,我正在收拾,準備打烊,背後響起了餘洋的聲音。
「年娘子。」來者氣喘籲籲。
我回過頭,餘洋風塵僕僕地站在櫃臺對面,穿著的玄色衣服上沾著塵土的氣息,頭上戴著他出遠門時慣戴的鬥笠。
聽說這段時間他去了南邊。
「餘公子,好久不見。」我有些驚訝,隨即笑著問,「這麼晚了,您怎麼還過來?」
餘洋平復了一下氣息,支支吾吾地說:「我,我剛到……我,傳言,那些傳言都是真的?」
我愣了一愣,沒想到他會問這個。
「八分是真的。」我笑意盈盈地看著他。
如今流言蜚語再也無法困擾我。
他嘆了一口氣,小心翼翼地問:「那、那,你會回心轉意嗎?」
我愣了一下,繼而微笑著說:「人總要向前看的,永遠也不要回頭。」
餘洋似松了一口氣,將手裡的包裹放在櫃臺上:「我此去嶺南,正是荔枝的季節。我記得你說你最愛吃的水果是荔枝。」
我不可置信地看著這個包裹。
天氣炎熱,該費多少心思才能把荔枝帶到蘇州。
我以前最愛吃荔枝,隻是自從和離之後,我再也沒回過家,自然也再沒嘗到過荔枝了。
我打開包裹,裡邊放著一個發冷的冰盒。
打開冰盒的蓋子,十來顆晶瑩剔透的妃子笑躺在半化的冰中。
一股暖意湧上心頭,眼睛熱乎乎的。
章天從前在書院,回家卻從來沒給我帶過禮物。
而一個毫不相幹的人竟然因我隨口一提就記住了我最喜歡的水果。
他撓撓額角,不好意思地笑了:「本來帶了許多,天氣熱,大多壞了,也就剩下這麼點。」
我抱著這極其珍貴的荔枝,激動地說:「多謝,餘公子有心了。」
「我隻對你這般。」他的耳朵紅及耳根。
我突然明白了,明白了日照金山,明白了花草冊子,明白了這荔枝裡包含的心意。
他小心翼翼地問:「你,你以後可以叫我子瞻嗎?」
「餘公子。」我頓了頓,嘆了一口氣,「你既然已經知道了我的過往,就知道我們之間,千難萬難。」
「隻要你是跟我一樣的心意。」他好似渴求地看著我,「其他交予我。」
我不是沒有疑過餘洋對我的情義,我隻是不敢想。
是這麼好的餘洋啊,多少蘇州城的女子傾心,怎麼會輪到我?
但是,轉念一想,如今的我,怎麼就配不上他?
我看了他良久,而後輕輕喚了一聲:「子瞻。」
「嘿。」他欣喜萬分,笑出聲。
他有點無所適從地搓搓手:「我、我還未拜見過祖母和父母親。」
「我,你等我。」說罷,他向門口走去,出門的時候回頭看我一眼,差點摔了跟頭。
14
幾日後的一個早晨,我一打開小院的門,章天就站在門口。
他似一夜沒睡,一臉倦意。
「年兒。」他見我開門,眼神亮了亮。
「年兒,我們能不能再試試。」他像哄小孩一樣對我說。
「我知道這麼多年來,你操持一家,我卻一直冷落你。
「我也知道,和離的事情,傷了你的心。
「看在我們這麼多年情誼的份上,可以再給我一個機會嗎?」
我認真地一字一句地說:「章天,我之前已經把話說得夠清楚了。我們回不去了。」
他狼狽地笑了笑,乞求地看著我:「我、我是愛你的。我隻是,不小心開了小差。」
我心裡冷笑,開了小差於是直接給我寫了休書。
「這麼多年來,我寄人籬下。我以為自己不服氣,我就一直想證明自己。
「當初姨母讓我娶你,我隻當是為了報答這麼多年來的養育之恩。
「我以為我跟你之間隻是父母之命,我以為我們倆之間不過是親情。但是真的和離之後,我知道我錯了。我真的想你想得發瘋。」他看起來有點偏執。
「我知道自己錯得離譜。年兒,你可不可以看在子諾的面子上,我們再重新開始?子諾還小,我們一家三口,就跟之前一樣好嗎?」
我當年也是一樣希望章天能夠看在孩子的分上,回心轉意。
事實證明,當一個人已經對你沒有感情,孩子隻是沒用的籌碼。
我譏諷地看著他:「那公主呢?你的公主殿下。」
「公主當初看中我。」他自嘲地笑了笑,「隻是因為我長得跟她過世的心上人很像。
「我被虛榮心衝昏了頭腦。我,想證明自己,想快點擺脫過去的一切。
「我以為這是一條捷徑。」
「況且,公主也並非真心愛惜子諾,如若不然,怎麼會給孩子吃花生酥。」他幽怨地說。
「我上次回京,我已經跟公主道明了一切。」他深情地看著我,「我主動求的外任,之前你帶走的千金我會慢慢還給她。」
真是難為他了,因為我還背上了巨額負債。
15
他說得情真意切,可是我毫不動情了。
我和章天自幼一起長大,婚姻存續五年。
他從前總是沉默寡言,極少跟我說他內心的想法,這次是看起來最認真誠懇的一次。
我們倆的相處,更多源自習以為常而非兩心相惜。
章天是愛我的嗎?
或許吧,但我不知道其中有幾分是親情幾分是愛情。
眼神騙不了人。
我還記得他看公主的那種眼神。
「章天。」我嘆了口氣說:「從你決定給我寫休書的時候,我們倆就已經結束了。你是知道的,我向來說一不二,一旦做了決定就不會回頭了。
「我習慣了你跟哥哥一樣照顧我,你也習慣了我對你噓寒問暖。習慣是最可怕的,多年的習慣一旦被打破就會渾身不舒服。」
他主動剪斷了牽著我們的紅線,我陣痛過後便是新生,但他停留在了原地。
「人是要往前看的,不要一直停留在原地。我已經往前走了,我希望你也可以找到自己的幸福。」
「你不肯回心轉意,是不是。」他看著我,眼睛猩紅,「因為餘家的大公子。」
「我那天,看到他找你了。」他痛苦地說,「你笑得很開心。」
「是或者不是,都跟你沒有關系了。」我說。
「給自己留點情面,我們好聚好散。」
章天拳頭捏得緊緊的,指節泛白,身體微顫。
他看了我許久,然後頹廢地走了。
我知道,這次他聽明白了。
我們的感情,是一首譜了一半的曲,在很久以前,就寫不下去了。
番外一:餘洋
餘詩雨時不時就會溜出去找年年,然後打包醬肘子回來給餘洋。
餘洋第一次吃到年年的醬肘子的時候,確實很驚訝,跟亡妻錢蘭做的醬肘子是一個味道。
「年阿娘對詩雨可好了。」餘詩雨抱著餘洋問,「年阿娘是娘親派來的吧?」
「或許吧!」他溫柔地看著懷裡的女兒。
錢蘭走了之後,餘洋很長時間用公務來麻痺自己。
沒有時間停下來,就不會心痛了。
老太太和爹娘都勸他續弦,但是他沒有心思。
直到年年出現了。
他說不清自己什麼時候開始對年年心動的。
或許是看她認真跟老太太討論藥方的時候;
或許是她笑呵呵地看著餘詩雨吃肘子的時候;
抑或許是看著她拎著大包小包回來說自己買到很新鮮的菌子的時候……
年年是個充滿活力的女子。
蘇州很少有女醫,更是沒有拋頭露面的。
即便是像老太太如此有威望的女子,也沒有開堂坐診。
在蘇州城裡單獨開醫館的女醫,年年是第一人。
他很好奇,問年年不會顧及闲言碎語嗎?
年年無所謂地說:「我開門治病救人有什麼丟臉的?再說我沒什麼好失去的。」
「世上本無事,庸人自擾之。」她撐著頭看著他說,「餘公子,別太在意別人的看法,人才活得開心。」
雲貴行後,餘洋開始時不時想起年年。
年年說過:「人總要向前看的,永遠也不要回頭。」
錢蘭也會想他放下往前走的吧。
餘洋笑著摸摸餘詩雨的腦袋:「爹爹如果把年娘子娶回來給詩雨做娘親,詩雨願意嗎?」
「好呀!」餘詩雨興奮地看著餘洋,「年阿娘是一個人,爹爹也是一個人,要是爹爹娶了年阿娘,詩雨天天可以吃醬肘子。」
「好。」餘洋笑笑,「爹爹一定努力把年娘子娶回來。」
「爹爹, 馬到成功!」
番外二:章天
年年和餘洋結婚的請帖,早早就送來了。
章天沒有應邀, 他知道餘家隻是客氣才將請帖送到他手上。
他隻準備了一份厚禮差人送去。
是年年最喜歡的水果荔枝。
八百裡加急, 跑S了兩匹馬。
章天突然意識到這是自己第一次, 應該也是最後一次送她禮物。
自己從前在書院, 每每回家, 總記得給章子諾帶禮物,卻怎麼沒想起要給年年買呢?
婚宴那天, 章天照常到官府,照常辦公, 照常回家, 如同往日般。
嬤嬤說章子諾上街看到接親的隊伍, 回到家中在房裡大發雷霆,呼天搶地, 怎麼也哄不好了。
「爹爹, 娘親是不是不要我們了?」章子諾抱著章天的腿,哭得似要岔氣。
章天蹲下來抱住章子諾, 那句「是的」卻怎麼也說不出口。
是他們先拋棄年年的啊。
把章子諾哄睡後, 章天把自己關在書房裡。
他記得初次見面, 小小的年年拉住他髒兮兮的手, 將一顆荔枝放在他手心, 對他說:「哥哥,你以後就跟我一起住了,吃顆荔枝, 就不苦了。」
雖然姨娘和年年都待他很好,但寄人籬下的滋味在他看來非常不好受。
這該S的自尊心。
一朝金榜題名, 被公主相中,春風得意馬蹄疾。
一條康莊大道就在前面, 他毫不猶豫地就選了。
【既然本來我倆本就沒什麼情分。年年, 你會成全我吧。】章天心裡想著,提筆開始寫休書。
和離之後,章天覺得自己被抽空了,思之如狂。
原來自己不知不覺中已經離不開她了。
章天找了年年很久,終於得到了她在蘇州的消息。
父親早逝,母親沒有再嫁,她靠著自己的醫理知識養活了我和章天。
「-他」她過得很好, 沒有他也很好, 甚至是更好了。
章天以為隻要自己持之以恆地對她好, 年年總會被打動,他們總可以重新開始。
那天傍晚,他拎著一品軒新釀的雪花酒去找年年, 說不定她會喜歡呢。
走到在門邊看到餘洋在裡面, 年年對著他笑得好開心。
章天看著她甜甜地喊餘洋子瞻,這個笑容就像他們初次見面時那麼甜。
章天許久沒見過她這麼笑了, 感覺心裡落了一拍。
他知道, 已經遲了。
糾結了幾日,還是不S心地去找她。
這次他明明白白知道,他們不可能了。
她說得對,人不能往後看, 要往前看,永遠不要回頭。
但是曾經滄海難為水,除卻巫山不是雲。
他永遠失去了他的年年。
-完-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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