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個計劃我揣摩了很久。老祖母與慈寧師太是舊年老友,昨晚我走前,專門將吃藥的事重重囑咐給她。
師太早就懷疑劉氏,便和我商量著,悄悄將藥換了,以試劉氏是否有謀害之心。
誰知沒等到天亮,劉氏便露出馬腳,非但給老祖母先服了黑丸,還將我囑咐再三必食的紅丸毀屍滅跡。
縣令帶著大夫察看了那枚黑丸。
趙大夫以銀針探試,察看良久:「嗯,九葉混了烏頭,有劇毒。」
滿堂轟然。
「我……我記錯了!」劉氏叫屈道,「我哪裡知道那是毒藥,都是那個醫女騙我!」
師太搖頭:「醫女分明囑咐,要先服紅丸,以解藥性,一時辰後才能吃黑丸,可你不僅先喂黑丸,還毀了解藥,若非我早有警惕,隻怕老太太如今已到西天了。」
荀世澤看向母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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劉氏惶恐搖頭:「我沒有,兒,你要相信娘,是有人害娘!」
「你還不承認?人證物證俱在,我看是你想害夫君,拖累他仕途無名!」沈滿期很憤懑地瞪著劉氏。
婆婆和媳婦,兩代人的水火不容。在場人看戲看得很興奮。
荀世澤兩世愚孝,前世能為母親S妻,這世也一定會站在劉氏這邊拋棄功名。
我穩操勝券看著這一幕,不期與對面一道幽深目光相撞。
是陛下。
我心頭一咯噔。
而下一刻,荀世澤說出了讓所有人震驚的話:
「母親謀害祖母,澤無話可辯,請大人按律法處置。」
他跪下,對母親重重磕了一個頭。
劉氏面無血色。
他大義滅親,他選了功名。
12
事情蓋棺定論,劉氏心如S灰,將自己這些年怎麼給婆母下藥,怎麼隱瞞,通通全盤託出。
四下皆駭然,交頭接耳談論。
其中最高興的當屬沈滿期,沒了惡婆婆,夫君又保住仕途。倒是父親沒什麼表情,似乎有些遺憾。
我看了一會兒,轉身離去。
心裡總覺得忽略了什麼,執拗孝順的荀世澤怎麼這麼快就放棄?
還是他看見什麼人,不得不放棄呢……
正走著,一道陰影籠罩,面無表情的侍衛握著佩刀:
「我家主子請姑娘過去說說話。」
刀鞘泛著寒光,指向不遠處的馬車。
我咽了咽喉嚨,提裙上去。
車內昏暗,燻香沉鬱,男人就坐在對面,修長手指擺弄著一張時疫藥方:
「醫女?貴地真是臥虎藏龍啊。」
我眼瞳一縮,這不是我偷偷塞給趙大夫的藥方嗎?
「公子說什麼,小女子不明白。」我低著頭。
這個叫元楨的年輕帝王望著我,慢慢笑著,威壓無形:
「假扮醫女,引君入瓮,環環相扣,堂上那段公案,精彩!精彩!」
他撫掌拍了兩下,驀然低頭靠近,凌厲鳳眼上挑:
「荀進士定是挖了姑娘家的祖墳,才惹姑娘這麼兇狠報復。」
白檀香的氣息撲面,手背被冰涼繡金線的袖擺拂過。
我後腰抵著車廂,偏過頭:
「公子和妹夫認識?小女子隻知劉氏承認謀害婆母,妹夫也不敢相護,其餘的,聽不懂。」
元楨輕笑:「好個牙尖嘴利,骨頭硬的小丫頭,單憑有意構陷新科進士這一條,我就能治你的罪。」
早知道,前世就該丟他在水邊,讓他被野狗吃掉。
我氣憤瞪視,胸膛起伏,一時錯口:
「我與陛下無冤無仇,陛下為何一直血口噴人,咄咄相逼呢!」
糟了!
元楨卻像個無事人,注視了我驚慌的眼睛片刻,淡淡撤回身,敲了敲車壁,讓侍衛請我出去。
身後,是他沉若羯鼓的聲音:
「早說記得朕,不就能給你撐腰了?」
車馬離開,揚起風塵,我怔愣立在原地,方覺後背衣衫湿透了。
13
元楨也有前世的記憶。
不過他說的給我撐腰,什麼意思?
我腦子裡一團亂麻,回到家,神思飄忽,險些被門口堆的東西絆倒。
放眼望去,皆是紫檀、漆紅的大箱子,封著鎏金扣,一看就絕非民間凡品。
管事的恰好路過,喜氣洋洋道:「京城裡來人,說是薛將軍專門派人來接咱們四小姐!」
沈滿期原來是薛將軍的嫡親妹妹,幼時兩兄妹在戰亂中被迫分散,寄養在沈家,如今薛將軍在邊境立功,正是聲名煊赫,迫不及待要見妹妹。
聞言,我挑高眉,這事兒可是稀奇。
前院廳中,父親正在費盡口舌說服沈滿期:
「薛恆可是要封侯的,那位大人物雖不清楚身份,但舉止言談更是不得了,指不定是什麼皇親國戚!」
沈滿期一臉震撼,喃喃低語:「我……我不是爹娘的女兒,而是侯府小姐?」
「可……」她猶豫道,「我嫁人了呀,如何能棄夫再嫁?」
父親恨鐵不成鋼,把元楨給他的玉佩亮出來:
「和離便是了!那荀二繞進他娘的官司,不知多久才能得個芝麻小官,你跟著他,難道比嫁給貴公子還好?」
寶玉光澤瑩潤,閃了沈滿期的眼。
她動搖了,不敢置信接過寶玉,唇角忍不住勾起,哽咽著撲進父親懷裡:
「爹,我不會忘記你和阿娘的。」
父親也是老淚縱橫。
門外,我默默走開。
他們似乎把荀二想得太好打發了點。
14
荀世澤是沒有感情的。
他的所有選擇都是對著聖賢書照本宣科。
聖人教他忠孝,他便如此做。
聖人說君子要遠離美人,持心清正,他便連妻子也視為糞土。
可這一切都是虛的,當自己真正的利益被阻攔,他便顧不得什麼孝順了。
披著人皮的獸被逼到走投無路時,還會風度翩翩嗎?
父親攤上了麻煩。
荀世澤隻一句話:「沒有和離,隻有休妻。」
父親氣得渾身發抖,直指著他:「你!當初你家窮成那樣,若不是我一力扶持你科舉,你能有如今?」
當著兩家族人的面,荀世澤冷靜作揖:
「嶽父之恩,小生沒齒難忘,然而自娶令女以來,令女上不侍婆母,下不敬夫婿,已犯七出之條。
「小生念及恩情不提休妻,豈料嶽父變本加厲,縱容令女棄夫另嫁,攀附權貴,請諸位耆老明辨。」
進士的口才,哪裡是父親說得過的。
要荀世澤打落牙齒和血吞,除非那位薛將軍從北疆扛著刀過來,或者元楨再上演一次「君奪臣妻」的好戲。
沈滿期著急咬著手絹,我在屏風後看熱鬧不嫌事大。
不承想,沒多久我就笑不出來了。
因為荀世澤忽然妥協,說:「和離,也可。」
耳邊像響起一個炸雷。
「那就換二小姐嫁過來。」
15
我險些衝出去理論。
當我是白菜啊,想換就換。
沈滿期還一臉希冀,拉著我,小聲說:「姐姐,這是好事呀!等我到了京城,不會忘記你的恩情的。」
我難以言喻望向她,「有病就治,別在我這做夢。」
她一時語塞,嘀咕道:「等著吧,爹爹會同意的。」
堂中哗然,父親靜默著,似在思量。
我握緊掌心,心髒酸澀。
就這一次,父親。
為我撐腰一次,不要又不顧我S活。
然而終究還是失望。
父親松口,慢慢說:「既如此,那就讓願兒……」
我咬牙向前邁步,正要為自己豁出去。
「且慢。」
祠堂大門突然打開,曦光燦爛,侍衛肅然兩列林立。
元楨抬腳進來,睥睨直視,氣度華然。
他來護著沈滿期嗎?
16
原本不怎麼肅穆的祖宗祠堂,在元楨到來後,莫名靜下來。
許是他身上某種帝王威嚴。
眾人直覺惹不起,原本朝著荀世澤的族人也低下了頭。
沈滿期看呆了。
若她方才還對荀世澤有一絲心虛,看到元楨後,一切都飛到九霄雲外。
父親一下松了氣,背也挺直了,神情得意:
「諸位,這位正是早與我女襁褓之時便定下婚約的大人。」
元楨目光越過荀世澤僵硬的神情,定在右側隔開的屏風上:
「是,我來隻為帶走一個人……」
沈滿期激動得面頰緋紅。
「……帶走滿願,薛滿願。」他慢吞吞補充。
沈滿期臉色唰地變白。
滿堂震驚,我下巴都快驚掉了。
「大人莫是說錯了?該是滿期,我排行第四的女兒啊。」
父親的神色怪異,天氣溫涼,他額頭卻不停流汗,連胡子都在抖。
「我不像閣下,記性不好。」元楨笑聲像秋天的霜,寒意砭骨,「連女兒是不是自己生的都忘了。」
真是平地起波瀾,一波未平一波又起。
難為沈滿期腦子轉得快,不顧臉面衝出去,拉住荀世澤:
「夫君,都是爹爹逼我的,我根本不想和你和離,夫君,你要明白我對你的一片心呀!」
屏風被撞倒,我與荀世澤意外對視。
他喉結微微滾動,向來平靜無波的眼似暗潮湧動,反射著沉沉的心緒。
但我一眼也不想多看。
天理昭昭,因果難逃。
這個人,注定永遠掙扎泥潭,而我,卻要向上,向上,一直走到他夠不著的九重天。
17
不出我所料,荀世澤沒有休妻。
他一向選擇利益這方,沈滿期鬧了這麼一出,日後自然對他順耳俯首。
沈父交換女兒攀附權貴不成,成了整個休寧縣的笑話,在荀世澤面前也撐不起了恩人的架子。
由此看來,荀世澤似乎日子開始好轉了。
上面發下文書,讓他即日啟程任職。
聽到這個消息,我目光復雜地看向案邊處理朝事的元楨:「陛下,您把他弄去哪兒了?」
元楨穿著常服,手不停筆:「一個讓你滿意的地方。」
往朝帝王哪一代不是深居宮殿,連到城邊上騎個馬都會遭御史彈劾。
這位倒奇了,時不時偽裝身份出宮,趕在每月的大朝會時再回去,如此竟然無人發現,朝廷一派安寧。
他見我出神,以為我在想荀世澤的去處,頓筆看過來:
「可是覺得朕不S他,為你報前世之仇,反而給他官做,讓他得以實現抱負?」
我搖頭:「荀二雖讓我切齒,但他政事上確有才能,陛下既說了要為我撐腰,想必他此去之地必定苦寒。」
我笑著,眼睛明亮:
「能為陛下的江山嘔心瀝血,為我朝的百姓鞠躬盡瘁,就讓他在那裡當一輩子的官,有何不可?」
元楨深深凝視著我,擱筆,向後撐臂,笑聲快意如少年:
「你沒有變,還是前世那個敢救我,又敢罵我的人。」
我面上訕然。
前世我撿到他時,哪裡知道這是皇帝!隻見男子奄奄一息倒在水邊,滿身傷痕,我好心施救,他卻毫不配合。
糊塗打開我的手,說著囈語:
「滿朝的忠臣良將都欺我,瞞我……
「賊子都打到家門口了……還要徵軍餉。
「S了好,S了見高祖認罪……」
我當時沒聽清,隻聽懂他想尋S,心裡窩火,暗想我一女子受了那麼些苦,都好好活著,一氣之下,啐道:
「大丈夫當頂天立地,何以哭哭啼啼作小兒態,令人恥笑!若有人欺負,當學伍子胥勉力求存,來日掘墓鞭屍也要報復回去!」
沒想到那時的話,元楨還記得。
他坐在不遠處,燭火溫暖,照著一半側臉溫柔無比,輕聲對我說:「不僅記得,還那樣做了。」
我笑道:「前世欺負陛下的人,這世陛下都欺負回去了?」
他垂眸,捻了捻指尖的墨漬:「是啊,不僅今生,前世也替一個人報復了。」
燭火晃在他身後,拉長高大的影子。
我呆住。
他是說前世對荀世澤……掘墓鞭屍。
「我很記仇的,滿願。」他輕蔑捻開墨汙,像碾S一隻微不足道的螞蟻,「所以,怎麼會讓欺負你的人, 好過呢。」
18
元楨說到做到。
收了金銀財帛,卻薄待我的沈家,很快因賄賂鈔關被人上告而敗落。
官府抄了家,沈父流放朔州充軍, 臨行時, 我在城牆上看見他身邊隻有沈夫人一人。
日子如急景凋年, 他的瘦臉變黑,胡子蒼白,短短半月便有了老態。
百般寵愛的嬌妾卷走金銀首飾,一走了之。偏愛珍重的小女兒忙著與他劃清界限,討好夫君。
唯有嫌棄了大半輩子的糟糠妻不離不棄。
沈父囚鏈加身,望著殷勤囑咐的老妻, 羞愧難當,知命之年的男人竟如一個孩子般捂臉痛哭起來。
「刀尖對著自己時,才終於害怕痛呢。」我靜靜看了一會兒,放下帷帽。
不想在街上撞見沈滿期,她打扮樸素,頭上隻插了根木釵,從典鋪低著頭出來。
她已決心與荀世澤同去儋州,那裡野民未教化,更有瘴氣毒蟲。
荀世澤亦如此認為。他是聖賢書裡忠孝兩全的士大夫,三分憐憫與敬愛都平分給了君王、母親和百姓。
「【並」她不知道,荀世澤會在那裡困一輩子, 升官和權勢都如落葉委地, S不能復生。
19
去京城的前一天,我給老祖母和沈夫人都留了錢財。
元楨隻笑不語。
「陛下笑什麼?」
馬車寬敞,我坐在對面, 不解其意。
他看著我, 修長手指在膝上敲擊:「一點小恩便能得你如此回報, 朕幫了這麼大的忙, 又怎麼算?」
驀然,車內的光影忽地變得不尋常, 光風吹拂,將元楨眼底的笑意擾得如春水浮漾。
我結舌半晌,不自在躲開他的目光:
「臣女……自然知恩圖報, 陛下日後若有驅使,刀山火海也……」
尾音漸漸在他揶揄的注視下心虛消散。
他慵懶挑眉:「原來卿這麼在乎朕,可惜中宮不是刀山火海, 不能讓卿施展抱負了。」
中宮!
一聲嘆息,元楨忽然靠近, 食指輕彈了一下我的額頭。
他的眼, 深邃如墨潭, 似要把人吸進去:
「你那麼聰明,怎麼就這事兒不開竅呢?」
我驚慌躲避的手被他攥到掌心,他附耳, 輕輕說:「朕孤家寡人一個,是不是也算刀山火海,盼卿相救啊……」
大抵世間所有的傾蓋如故,都有過前世相逢。
這才能讓這兩具殘如浮萍、本該冰冷的身軀, 再次被天命卷在一起。
相擁,扶持。
並列史書,彪炳千秋。
【全文完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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