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
媽媽隨手翻了幾頁「消費短信」。
她好像在疑惑，我這幾年為什麼沒花她錢？
我支著臉看她。
媽媽，你是不是忘了早就停了我的卡？
如果你知道那筆錢會讓我過得稍微好點，你會後悔嗎？
第二天，我的靈魂跟著媽媽去了醫院。
我看著她交班，看著她查房，看著她溫柔地和病人開玩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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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樣慈愛的媽媽，我第一次見。
不對，我也曾見過的。
大一下，我還沒確診「漸凍症」，但已經開始出現小腿肌無力的症狀。
我去醫院掛的，就是媽媽的號。
「小姑娘，有什麼不舒服的嗎？」
媽媽沒有抬頭。
她隻當是和「周思婉」同名同姓的女孩。
沒曾想，真是我。
媽媽語氣一秒變冷。
「不是跟你說過，上班期間別來找我嗎！」
「媽媽……」我一下有了哭腔。
原來假裝堅強的孩子，看到媽媽，也會委屈。
「我下樓時扭……扭到腳了。」
「哭什麼！」她很不耐煩地捏了下我的腳踝，「這麼點小傷都作到醫院來了？」
「周思婉，你是三歲孩子嗎？」
「浪費醫療資源不覺得可恥嗎？」
最後她給的診斷結果是：【輕度拉傷】
可媽媽明明是漸凍症的專家啊……
她怎麼能問都不問，就輕易下診斷？
她怎麼能任由自己的親生女兒不停摔倒，摔倒頭破血流，才發現自己不是走路不小心，而是真的生病了。
……
飯點，媽媽去了醫院食堂。
「師姐，你昨天走得急，沒看到那小姑娘的器官有多典型！」
坐媽媽對面的醫生提起了我。
「她連心肌都出現了萎縮……
「嘖嘖，才 21 歲啊。」
媽媽神情惋惜：「她家人呢？」
「家人沒來。哦對了，那女孩的名字我覺得特別眼熟，叫……周思婉。
「師姐，你女兒是不是也這名？」
媽媽一下子沒了胃口。
她放下筷子。
「你能不能別提這個晦氣鬼！
「還有，我隻有一個女兒，叫蘇祈月。」
我忍不住苦笑。
媽媽，你願望實現了。
你確實隻有一個女兒了。
年輕醫生小聲道：「師姐，我就是擔心婉婉，畢竟兩人年紀也差不多……」
不等她說完，媽媽就冷眼打斷她。
「你沒聽過禍害遺千年嗎？
「她要是有『遺體捐贈』這點覺悟。
「這個世界就沒有自私的人了。」
話音剛落，有人領著一個小老太太過來。
「周主任，您母親來了。」
姥姥一把抓住媽媽胳膊，滿臉擔憂：「阿瑤，婉婉好像失蹤了，出租房也沒人。你能不能陪我去趟警察局啊？」
那雙枯樹枝般的手，被人不動聲色地拍下。
「媽，我下午還有課。」
說完，媽媽點開聊天框，打字時的戾氣，旁人都能感受到。
一條微信顯示在屏幕上，是給我發的——
【不管你在外面發什麼瘋 趕緊給姥姥回電話】
沒有稱呼，沒有標點，仿佛多打一個字都嫌麻煩。
可是媽媽啊……
S人要怎麼打電話呢？
6
姥姥見狀沒有多待。
蹣跚著往門口走，見人就打聽「警局」的方向。
我很擔憂，靈魂卻不自主地往媽媽離開的方向瓢。
果然，「母愛」在我S後化成了另一種執念。
下午，媽媽去醫學院上課。
她是外聘教授，也是學生票投「最受歡迎的老師」，他們親切地叫她「周媽媽」。
今天的課題是「漸凍症」，講臺上擺著我的器官。
媽媽說，這是她見過最典型的「漸凍症」標本。
可惜，她不知道是我。
「同學們，漸凍症會讓我們的手指越來越不靈活，走路時容易崴腳，喝水經常嗆到。」
不知為何，媽媽的狀態突然有點不對。
她好像想起了什麼，聲音越來越小。
「所以為了防止患者受傷。
「我們可能會用到輪椅、洗澡凳、桌角保護套……」
我看到她拿著粉筆的手，在輕微顫抖。
「現在還有輕齡化趨勢，我們……我們醫院……昨天……」
「周媽媽？」第一排的同學小聲提醒。
「不好意思，大家先自習 10 分鍾。」
媽媽拿出了手機，點開我的聊天框。
上午發的消息還沒有收到回復。
以往我基本是秒回。
【周思婉，你在哪？】她又發了一條。
這次加了稱呼，加了標點。
所以媽媽……你是想到什麼了嗎？
其實很多時候，媽媽都收到過一些提示的。
比如我剛出現症狀時，經常請假。
輔導員聯系不上我，便打電話到媽媽那裡。
「周思婉同學怎麼老跑醫院？昨天說手酸，今天居然說喝奶茶嗆到。」
媽媽聽完，氣到不行。
「這種人沒救了！
「您不用管她，讓老師給她記『曠課』。
「掛幾次科，人就老實了。」
7
盡管媽媽有些擔憂，她還是堅持上完課，才去了藝術學院。
「周思婉同學？
「她啊，一年前就辦理退學了呀。」
輔導員想起我，仍然覺得惋惜。
「這孩子明明很有藝術天分，怎麼說不畫就不畫了呢？」
媽媽瘋了似的往門外跑。
一向穩重的她，連車鑰匙都插了 3 遍，才順利啟動。
不過，她還是沒能去成我家。
因為姥姥賴在警局鬧，她跪在地上求他們找找外孫女，嚴重擾亂人家出警。
「媽，求你別發瘋了！」
媽媽跟警察道完歉，把姥姥拖回了家。
一進門，蘇祈月「姥姥長」「姥姥短」殷勤得很。
可她骨子裡在籌謀什麼，我比誰都清楚。
在沒人看得見的地方，她早就放過狠話，說一定會取代我。
姥姥打翻了蘇祈月倒的茶：「走開！我隻有婉婉一個外孫女！」
陶瓷杯碎了一地。
媽媽把受了驚的女孩護在身後：「您跟小孩子置什麼氣？!」
姥姥被這一幕「母慈女孝」觸動了。
一向柔和的她，竟給了媽媽一巴掌。
「周瑤，你對親生女兒不聞不問，把外人養在身邊疼愛，你是有什麼毛病！」
「媽！你才是年紀越大越糊塗，被那個晦氣鬼迷惑的不輕！」
媽媽氣血上湧，還不忘安撫蘇祈月，「月月乖，先上去睡覺。」
說完，咬著牙看向姥姥。
「月月不僅是我女兒，還是我的救命恩人。」
樓梯口，蘇祈月的手指捏緊了。
她心虛了。
我卻有些慶幸。
所以媽媽對蘇祈月那麼好，是因為她救了她嗎？
那如果換成我，媽媽也會對我那麼好嗎？
下一秒。
姥姥的手機不合時宜地響起。
8
對方是個中年男人。
「你好，我這邊是臨安分局。」
「關於您登記的『人口失蹤』案，目前已有反饋。」
「經證實——」
「周思婉女士於昨日 16 點 58 分去世。」
「她生前曾籤訂『遺體捐獻』，說無需聯系家屬，所以火化後的部分骨灰，已葬於本市紀念林。」
「事後工作人員才來局裡進行了S亡登記。」
9
「怎、怎麼會……」
媽媽的身形晃動了一下，沒站穩。
「昨天那個……真的是她？」
對啊媽媽，躺在冰冷的手術臺上的，就是我啊。
我們原本可以見上最後一面的。
可你忙著給蘇祈月過生日，走了。
姥姥倒在地毯上，淚如雨下。
「周瑤啊周瑤，如你願了，婉婉真的聽你的話去S了。
「我的婉婉……我的婉婉……連S都不想葬進周家的墳，她對你這個媽是有多失望啊！」
媽媽像是隔離在另一個世界。
「不可能！她得漸凍症，我不可能不知道的。」
媽媽想起了什麼似的，瘋一樣翻姥姥的手機。
姥姥隻有一個置頂。
最新的消息是我上周發的視頻，我和同學在操場打羽毛球。
媽媽愣了一下：「漸凍症怎麼可能上周還好好的，這周突然就去世了？」
她又翻看了自稱警局的號碼。
是私人手機號。
「媽，別哭了，是惡作劇。
「我們被那個晦氣鬼耍了！」
10
怕姥姥不信，媽媽找人定位了我的賬號。
二話不說，拉著老太太去了我的出租屋。
開門的是護工，我叫她江媽媽。
在她身邊，我會忘記自己是沒人要的小孩。
「周思婉呢？出來！」
媽媽一眼看到了桌上的電腦。
屏幕還定格在和奶奶的聊天框。
「一會兒S一會兒活的，讓所有人圍著她轉有意思嗎？！」
江媽媽被這陣仗嚇到了：「婉婉她……她，是真沒了。」
媽媽呼吸亂了亂，很快恢復鎮定：「她給了你多少錢？讓你這樣騙我們。」
「不是騙！」江媽媽急著給我解釋，「視頻是兩年前錄的。」
「婉婉說，看著她一點點癱瘓、失禁，姥姥會難過。」
「所以提前錄了視頻，讓我隔斷時間發一個，報平安，直到她去世。」
「我也是剛收到警察電話，才知道婉婉已經……沒了。」
媽媽還是不信。
一遍一遍瀏覽我的視頻，試圖找出我說謊的證據，直到她看到了操場邊的籃球架。
可它……好像兩年前就拆了。
怎麼會出現在剛發的視頻裡？
「周瑤你滿意了？」姥姥扯著她的衣領吼，「婉婉活著，你咒她去S，婉婉S了，你又要千方百計證明她在說謊。」
「我怎麼生出你這麼惡毒的人！」
姥姥力竭松了手。
媽媽的身體徹底滑了下去。
嘴唇發顫，喃喃道：「我隻是……隻是希望她活著啊。」
「我是她媽媽啊……
「我又怎麼可能真的希望她去S。」
11
很晚的時候，蘇祈月找了過來。
還穿著那套毛絨睡衣，委屈又無助：「媽媽，你和姥姥好久沒回來，我害怕。」
聽到她的聲音，媽媽才回過神。
衝過去魔怔似的檢查她的身體，嘴裡不停念叨：「月月，你要好好的！求你一定要好好的……」
蘇祈月小心地張望：「婉婉姐姐呢？」
江媽媽從女孩進門時就盯著她看。
她覺得她眼熟，聽到聲音，她才徹底確定。
「是你！」江媽媽衝蘇祈月撲了過去，「是你每天趁我不在，來欺負婉婉！」
蘇祈月倒在地上，哭著搖頭：「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，我都沒來過這。」
江媽媽把監控視頻擺在蘇祈月面前。
「那你說，這是什麼？」
蘇祈月愣住了。
她沒想到這麼個破房子，還能安監控。
視頻裡的我癱在輪椅上，喉肌萎縮，隻有眼球還能動。
蘇祈月那番話，讓我崩潰至今。
「周思婉，你怎麼活成了一條爛狗？」
「狗還能叫幾聲，你連狗都不如！」
「對了，我昨天跟媽媽提到你了，她還是好恨你啊，她說禍害遺千年。」
「可我看，你 22 歲都跨不過去呢。」
「你猜猜……要是媽媽哪天上完課，發現泡在福爾馬林裡的是你，她會覺得惡心嗎？」
淚水無聲地從眼角滑落。
其實蘇祈月是除了醫生外，第一個知道我生病的人。
確診之後我很害怕。
去醫院找媽媽，剛好被蘇祈月撞見。
「周思婉，你要讓全醫院都知道，周主任有個漸凍症女兒嗎？」
「你害媽媽失去了進修機會，現在還要道德綁架她照顧你？」
「你又自私又晦氣！」
「我要是你，就找個地方安靜等S。」
後來，蘇祈月時不時會來刺激我幾句。
主要看我S了沒有。
她的言詞一次比一次惡毒。
這下，蘇祈月慌了：「媽媽，我隻是怕她影響你的工作，你好不容易才評上主任，怎麼能因為她……」
媽媽看完了視頻。
但她隻是皺著眉，推開了蘇祈月。
她在消化、她在壓抑，她沒有像對我一樣對待蘇祈月……
蘇祈月最擅長裝無辜，見狀，她顫抖著攀上媽媽的手。
「媽媽，那天在醫院你說過，是我不顧性命救了你，你永遠不會不要我的。」
「我還得了恐水症，我……」
媽媽這才回過頭看她。
她握住了蘇祈月的手。
「對不起月月，以後媽媽隻有你了……」
江媽媽冷眼看著這一切，輕輕擦拭我的照片。
「婉婉看到了嗎？
「這樣的媽，你就不該救。」
12
大學第二年，蘇祈月考到了這座城市。
媽媽想把「資助」改成「領養」，有些手續得到蘇祈月老家辦。
我也跟著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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