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元節,謝翎的外室攜稚子跪在我面前。
那女子哭得懇切:
「夫人,我兒已六歲卻未開蒙。他身份不正,連謝家族學都進不了。」
她質問我,不過是罪臣之女,何必計較妻妾,害苦了她的孩兒。
我沉默地低頭,算了算日子。
這孩子懷於七年前的春天。
也是七年前,這樣一個寒天凍骨的上元節。
謝翎從宮門口三步一叩跪遍了整座皇宮。
Advertisement
隻為了娶我這樣一個罪臣之女。
1
謝翎入冬前奉旨下江南,要開春時才能歸京。
這是我與他成婚後的七年裡,頭一回上元節,我們沒能一起過。
我正在桌前寫著信。
【家中一切皆好。上元又至,京中張燈結彩,唯思君不在吾身側。盼歸。】
筆墨未幹,我的侍女如月匆匆地跑進屋裡來。
「夫人,府門口有一女子,她帶著一個孩子,她說……」
「急什麼?」我這時候還在不緊不慢地題信封。
轉頭,我卻見如月紅著眼眶道:「她說她是侯爺的外室,那孩子是侯爺的。」
我蹙眉:「這怎麼可能?」
這時候,我還想著,或許是有人故意想害謝翎的名聲。
我忙遣人將他們請進府中。
方一照面,那女子便牽著孩子朝我直直跪下。
她抬頭望我,那模樣玉慘花愁,我見猶憐。
我心跳猛地一頓——
這一切恐怕是真的。
隻因那女子與我的模樣足有五成相似。
而她手中牽著的孩子,眼鼻嘴更是與謝翎如出一轍。
2
女子自訴姓楊,名柳兒,江南人士,如今與其子住在京西的一座小院。
「夫人,我自知身份低微,不求能進侯府的門,隻求您給我的孩子一條生路吧。」
我不解地問:「我既從未見過你,生路,又從何談起?」
楊氏哭得懇切:
「夫人,我兒已六歲卻未開蒙,京中子弟,誰家不是三四歲便啟蒙的。
「隻是我兒身份不正,他連謝家族學都進不了,更罔論請名師啟蒙了。
「我隻求夫人能讓我兒認祖歸宗,讓他能讀書,他畢竟也是侯爺的親子——」
「我不要和娘分開。」六歲的孩子已能聽懂這些話,他趕緊抱緊了自己的娘親。
楊氏撫摸著孩子的頭:
「傻茂兒,難道你就不想讀書,不想和爹爹生活在一起嗎?」
「茂兒想——」孩子應話時抬眼看我,眸中皆是嫉恨。
看著他與謝翎極其相似的眉眼,我竟然有些恍惚。
我咽下這份苦澀,隻安排道:
「侯爺不久便要回京了,你們先在府中住下吧。等侯爺回來,再作定奪。」
楊氏聞言卻抬眼S盯著我:
「夫人連一個孩子都容不下嗎?
「京中誰人不知,昭義侯對夫人一往情深。可誰家男子不是三妻四妾?
「夫人要昭義侯隻守著你一個人,可你連孩子都生不了——」
「你住嘴!」如月想要上前阻止她說話。
我攔住了:「讓她說。」
「你不過是罪臣之女,何必如此自私,隻害苦了我的孩兒!」
楊氏紅著眼質問我,似乎釀就他們母子二人悽慘的一切源頭都是我。
是我讓他們不得一家團聚,是我讓孩子見不著父親,是我讓他不能早早啟蒙。
而我,不過是一介罪臣之女,全族都已湮滅。
她雖則身份低微,同我又有什麼差別呢?
罪臣之女,是呀,我一個罪臣之女,又無法生育,何苦在侯府拿喬呢?
我沉默地低頭,算了算日子。
這孩子懷於七年前的春天。
也是七年前,這樣一個寒天凍骨的上元節。
謝翎從宮門口三步一叩跪遍了整座皇宮。
隻為了娶我這樣一個罪臣之女。
3
可我並非生來就是罪臣之女。
從前,我曾是全京城最嬌貴的姑娘。
我的母親乃是聖上的姑母,鎮國大長公主,是京中權勢最盛的女子。
我的父親為內閣首輔,二朝元老,門生舊故遍布朝野。
我自出生起便被封為福寧郡主,享俸祿食邑。
昭義侯府謝氏雖世代鎮守西都,但軍權已被削弱許多。
當年的侯府世子謝翎,是配不上我的。
我的母親意欲將我許給聖上親弟,先帝中宮嫡出的幼子,信王公孫佑。
信王長我四歲,我與他是青梅竹馬,這門親事也是親上加親。
我及笄那年,方才第一次見謝翎。
當時正值春天,芳草繽紛,我帶侍女去往京郊踏親。
胡人來犯,謝翎自西都快馬進京報信,路遇胡人截S,命懸一線。
見他生命危垂,我顧不得男女大防,將他安置在我的馬車內,送他進京治療。
他意識模糊之間偶有醒來,含糊地不停感謝我。
那時候,謝翎並不知曉,他的父親昭義侯已投信王。
胡人來犯、截道攔信,不過是演戲而已。
他是信王宮變、其父從龍之功下的一顆棋子。
而我亦不知曉,那個春天,竟然是我生命中最後一個春天。
4
信王第二日便起兵逼宮。
他自詡中宮嫡出,名正言順。
隻恨先帝去得太早,而他生得太晚,才讓聖上奪得了先機。
我的父親向來忠義,聖上之位名正言順,怎容他人謀逆?
哪怕我與信王已有婚約,他亦毅然決然地進宮,護在聖上身旁。
他站在宮門之上,大罵公孫佑狼子野心,不忠不孝不仁不義。
信王卻笑著質問我父親:
「江首輔所忠的仁義之君,便是我皇兄這種懦弱之人?
「如此之君,不忠也罷。
「但本王與阿杏有婚約在身,若首輔肯下來,我便不會怪罪於江家。」
他這意思便是要許我皇後之位。
但父親並未動容。他被亂箭射S前,依舊在抨擊信王的謀逆。
信王當夜便親手S了聖上,對外稱其暴斃。
可京中流言四起,皆稱信王公孫佑篡權大逆不道,不忠不義。
他被「忠義」架上,一時不能直接上位。
為穩固民心,扭轉風言風語,公孫佑改扶持聖上所生一兩歲庶子登基。
然後他稱攝政王,掌控朝野。
成王敗寇,公孫佑第一個要收拾的便是我們江家。
我的母親鎮國大長公主在接到聖旨的那一刻,便拔劍自刎。
江氏男女全部被賜S,除了我。
公孫佑稱,情誼仍在,願放我一條生路。
當天,重傷方愈的謝翎正帶著禮物來府上謝我。
見到府內血流成河,哀號遍野。
他親眼看著我被宮中的人「請走」。
誰都清楚,等待我的絕不是什麼「生路」,而是比S更絕望的路。
5
昭義侯被公孫佑加封一等公爵,侯府亦從西都遷回京中。
公孫佑正是用人之際,謝翎作為昭義侯世子,又素有才名,自然得了重用。
而我,被關進了宮中一間小屋。
房間昏暗,我每日食不果腹。
我的淚水早已流幹,閉上眼似乎能看到那天家中屍橫遍野的場景。
公孫佑偶爾來看我。
他隻是一遍又一遍地問:
「阿杏,你我從小一起長大,我待你如此好,我們本是要成為一家人的。
「為何姑母她不願意幫我?你父親也要罵我篡權謀逆!」
原來,公孫佑在逼宮前請過母親支持。
卻被母親一口回絕,她道:
「你既一意孤行,與阿杏的婚事便就此作罷!」
可這使公孫佑更加嫉恨。
他恨自己乃中宮嫡出卻屈居庶子之下,恨我母親與他割席,更恨我父親對他口誅筆伐,使他隻能暫時攝政。
我求公孫佑S了我。
他道:「本王說了,你我情誼仍在,你雖沒了郡主的尊榮,但仍可以活著。」
他將我送進了掖庭浣衣。
我在掖庭內,日日被宮女太監欺負。
每日做著極重的活,雙手日日浸泡在冷水中,我不知暈倒過多少次。
每次病倒,公孫佑又會派太醫來救治我,好讓我繼續活著受折磨。
我被太醫診斷,身子孱弱,寒氣入體,恐再難有孕。
這本也沒什麼的,我畢竟是必S之人。
直到第二年上元節,有太監匆匆趕過來傳旨,說攝政王為我和謝翎賜婚。
經年的折磨,我早已不太記得謝翎了。
那太監卻道,謝翎賑災有功,這是他向王爺求的恩典。
「你想娶江映杏?你可想清楚了。
「你前途無量,可她早就不是當初有萬千寵愛的福寧郡主了。
「況且她傷了身子,再難有孕。」
公孫佑對謝翎的請求很是不解。
但他還是為難了一番謝翎:
「你既然有如此決心。
「若你能從宮門口開始三步一叩跪拜遍整座皇宮。
「本王便允了你。」
謝翎真的這樣做了。
在寒風刺骨的正月裡,他虔誠地叩遍了整座皇宮。
我見到他時,他已暈了過去,被安置在太醫院中。
他醒來,一見我,便欣喜地握住了我的手:
「郡主……不,江姑娘,這回,換我來救你。」
6
這時候我才聽聞,狡兔S,走狗烹,謝翎之父早就被公孫佑S了。
但謝翎很快便清楚了其中的利害。
他承襲爵位,又在朝中積極經營,為自己掙了許多名聲。
這次賑災的差事,也是他自請的。
他早就一步步算計好了,想向攝政王求娶我。
「為何這樣對我?我如今是罪臣之女,不值得的。」我當時十分不解。
可謝翎卻微笑著搖了搖頭,他道:
「江姑娘,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。
「我喜歡,便甘願。」
他說起當時受傷之際,遠遠地便望見了在草地上與侍女嬉笑著放紙鳶的我。
他是故意來向我求救的。
「我當時便想,若我能用此一身重傷,換得與那位姑娘結緣,亦是一件幸事。」
謝翎笑著說起自己心中所想。
「你真是痴。」我雖罵他,心中卻湧進了一股暖流。
這種被人真心想著念著的感覺,自家人去後,我再未有過。
二月初三,我與謝翎完婚。
喝完合卺酒,謝翎輕撫摸著我的臉,向我許諾道:
「阿杏,今後我便是你的家人了。
「我們生同衾,S同穴,再不分離。」
我說起自己的身體,遺憾再難有孕。
謝翎卻毫不在意似的:
「這有何懼?阿杏,若沒有你,我空守著昭義侯這個爵位做甚。
「謝氏族中子弟良多,往後尋一個承襲便是。」
他說得情真意切,我自然信了。
這七年,我從未不信過。
7
成婚七年,年年上元節,謝翎都會陪在我的身邊。
偶爾我們會去坊間看花燈,他年年放燈都許願,雙手合十,十分誠懇。
我問他許的是什麼,他便笑著道:
「我隻願我的阿杏,身體康健,歲歲年年與我常伴。」
唯有這一年,江南突發冬旱,謝翎奉旨做欽差。
除夕前他還來信,信末言紙短情長,不能訴盡相思。
可我未等到謝翎回來,卻等到了他的外室和兒子。
我遣人收拾出一間院落,給這對母子居住。
又著人請了私塾先生,來給那孩子啟蒙。
我道:「私塾先生自然比不過謝氏族學的先生,待侯爺歸來後,再商量入族學的事吧。」
楊氏驚詫於我的大度,婆母更是將我喚到她跟前。
字體大小
主題顔色