遠歌 - 第4章

有天晚上,我媽下班回來,季淵扯著她衣擺,沙啞地說:「阿姨,我想見妍妍一面……」


 


我媽一口啐在他臉上:「我怎麼可能讓妍妍見你這種畜生?快滾,再堵在我家門口我就報警了!」


 


不等季淵說話,她又冷笑:「哦,我忘了,你家權勢一手遮天,你還是未成年人,報警也不能拿你怎麼樣——」


 


「阿姨。」


 


季淵直接在她面前跪了下去,「都是我的錯,您讓我見宋妍一面,我想跟她當面道歉。」


 


「宋妍要高考,不像你們這些人,做了什麼惡事都能用錢權擺平。」


 


我媽甩開他的手,頭也不回地走了。


 


回家後她端了杯熱牛奶來跟我說這事,我點點頭,漠然地說:「不用管他。」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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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天的採訪之後,我再也沒有去過學校,待在家裡拼命學習。


 


作為弱項的理綜和英語題被我刷了上百套,作文素材反反復復地背記。


 


的確很累,但我也不覺得辛苦。


 


這本就是我想象中,全力以赴又無人打擾的高中生活。


 


隻是未免來得太遲了些。


 


高考成績出來的時候,天氣已經很熱了。


 


我的成績比自己預估的更好一點,足夠去上海念我夢想中的師範大學。


 


大概是受到那場採訪和那個視頻帶來的輿論的影響,我所在的整個班級都高考失利,成績慘淡。


 


無一幸免。


 


其中季淵尤為嚴重。


 


原本能衝清北的他,最終分數慘淡到上一本線都困難。


 


我聽了也不覺得快意,反正以他的家境,大不了送去國外念書。


 


他的人生有千萬種選擇,每一種都有人給他兜底。


 


像我們這樣的普通人,自始至終隻有一條路可走。


 


即便如此,他們還是要輕而易舉地毀掉,把這當作某種樂趣。


 


那天下午,我騎車出門,在巷口被季淵攔住。


 


他瘦了一大圈,神色看上去十分憔悴,看到我,眼圈都紅了:「妍妍,我終於見到你了。」


 


我面無表情地看著他。


 


當著我的面,季淵拿著美工刀在自己胳膊上割出很多條傷口,然後往上面澆醫用酒精。


 


猶覺不夠,又用棉球按著傷口,把它撕扯得更大。


 


他說:「妍妍,我來贖我的罪。」


 


盛夏炎熱,他卻痛得滿頭冷汗,面色慘白。


 


這一幕太獵奇,巷子裡不少大爺大媽們都圍了過來,竊竊私語。


 


「我認得這個人!我孫子前兩天給我看了,他仗著家裡有錢,在學校裡欺負同學呢!」


 


一個大媽抓住我的手腕,問:「小姑娘,他欺負的是你嗎?」


 


我點頭。


 


大媽當即從塑料袋裡掏出剛搶的打折雞蛋,砸在季淵頭上。


 


「呸!事情都做下了,現在又來充什麼好人!」


 


另一個阿姨也走過來,擋在我身前:


 


「小姑娘你有事去忙你的吧,我們幫你攔著他,不行就報警。」


 


我想哭,又想笑。


 


過去無數個被欺辱、被霸凌的時刻,我真的幻想過,有人會出現,擋在我面前,救我於危難之中。


 


如今真的有了。


 


不是我曾經可笑地幻想過的季淵。


 


是素未謀面的陌生人。


 


我騎上車離開,去超市買了些東西,回來的時候,季淵已經不在那裡了。


 


但他開始給我發消息,一遍又一遍地道歉,說江珂是他小時候的玩伴,是他的青梅竹馬。


 


後來搬家,兩家人好幾年沒見過面。


 


又因為兩家生意合作,他和江珂訂婚了。


 


再度碰面時,江珂淚眼朦朧地告訴他,自己學校有個女生,表面沉默無害,實則手段惡毒,因為嫉妒帶著同學排擠她,把她推下水,害怕東窗事發,就選擇了轉學。


 


「她說你正好轉來了我們學校,我就答應了,替她報仇。她還說你很擅長狡辯,洗白自己,讓我千萬不要告訴你真實的原因,否則一定會被洗腦……因為從小到大的那些情分,我相信了。」


 


何等荒唐。


 


他對江珂是有多愛,不惜犧牲自己,和我這個罪魁禍首談戀愛來替她報復。


 


我扯了扯唇角,第一次回復了季淵的消息。


 


「那麼,你覺得我的罪,現在贖清了嗎?」


 


不知道這句話摧毀的,是季淵自以為的正義,還是他內心的信念感。


 


第二天他又站在了我家巷口。


 


身上的衣服,和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膚,都被寫滿不堪入目的髒話。


 


就像那張為我量身定制的桌子一樣。


 


他站在巷口,因為已經知道了他做過的那些事,路過的大爺往他身上吐了口痰,大媽開門出來,往他身上潑了盆洗腳水。


 


我在旁邊笑出了聲。


 


是真的好笑啊。


 


季淵抿著唇,看著我笑著走到他面前,輕聲說:「你站在這裡……有什麼用?」


 


「想道歉的話,帶著你女朋友一起過來啊。」


 


我笑笑地說,「要不,你也尿在她臉上,再笑著問她是不是很享受?」


 


季淵滿臉痛苦地看著我,不知道的,還以為經歷這一切的人是他。


 


「別說了,妍妍,別再讓自己去回憶那些事情……」


 


我抬手給了他兩耳光。


 


「是我想回憶,還是你們這對狗男女不肯放過我?」


 


12


 


那天季淵是被一輛黑色的加長轎車接走的。


 


很快網上就有消息傳出來,說他和江珂解除了婚約,兩家的生意合作也停了。


 


季淵的爸爸召開發布會,嚴正申明,他還是個孩子,是被人欺騙才會做出這種事,以後會好好管教他。


 


他還成立了一個反校園霸凌基金會,說如果以後有人遇到同樣的事,會出手幫助。


 


他帶著人和記者來我家公開道歉,站在門口言辭懇切,說願意幫我媽介紹一份高薪的工作,讓她養我更輕松一些。


 


哪怕自始至終,我媽連門都沒開,他還是在門口放下了滿滿一箱錢。


 


這一切都為季家慘淡的生意挽回了頹勢。


 


至於江珂,就沒那麼好運了。


 


她的大學同學們知道了她做過的事情,沒有人肯和她做朋友,甚至她引以為傲的、以校風校紀嚴苛出了名的大學,對她做出了勸退處理。


 


於是那天下課後,我和舍友一起走出教學樓,一眼就看到了門口站著的江珂。


 


她的神情再不復從前的甜美,咬著牙,氣急敗壞地問我:「宋妍,你到底想怎麼樣?」


 


我面無表情地看著她:「怎麼,這才剛開始,你就受不了了?」


 


「不把我經歷過的事情全部經歷一遍,怎麼能叫道歉呢?」


 


「誰要跟你道歉!你以為你算什麼東西?!」


 


江珂抬手想過來打我。


 


舍友立刻前跨一步,擋在我面前:「你想怎麼樣?這是大學,是法治社會,真以為是你家宮殿啊?」


 


她是個性格直爽的姑娘,開學第一天就認出了我,並拍著胸脯保證,有她在,大學裡沒有人再敢欺負我。


 


舍友抬高嗓音,四周的同學都向這邊看過來。


 


最後,江珂被保安請出了校園。


 


我們回去的時候,宿舍樓下站著一道熟悉的身影。


 


是季淵。


 


這些天,他好像根本沒有去上大學,而是一直都守在這裡,不說話也不離開。


 


昨天還有幾個男生路過,手裡的籃球「不小心」砸在他臉上,砸得他鼻青臉腫。


 


我跟舍友說了一聲,終於主動走過去,站在他面前。


 


「想道歉,想補償我是嗎?」


 


我說,「你的誠意我已經看到了,接下來,輪到江珂了。」


 


「你讓江珂把我遭遇的痛苦都感受一遍,我就原諒你。」


 


季淵抬起頭,嘴唇顫動了兩下,望著我。


 


日頭正毒,把他臉色曬得通紅。


 


他和我對視,仿佛要從我古井無波的眼睛裡找出點什麼,用來佐證他內心那點愚蠢而可笑的希冀。


 


於是我如他所願,補上最後一擊:「當初談戀愛的時候,我是真的喜歡過你,季淵。」


 


從那天起,季淵從我們宿舍樓下消失了。


 


一同消失的,還有那天到達上海,還沒來得及離開的江珂。


 


半個月後,警方在弄堂的一間老房子裡找到了江珂。


 


她瘦得眼窩凹陷,渾身狼狽,頭發裡藏著幾隻S蜘蛛,已經昏迷過去。


 


送去醫院後,醫生甚至在她的胃裡找到了很多稀奇古怪的東西。


 


警方找到我,問我近期有沒有見過季淵。


 


「沒有。」


 


他們說,季淵的行為已經構成了犯罪,哪怕是未成年,也救不了他了。


 


他說完,頓了頓,皺著眉看我:「你笑什麼?」


 


我笑著搖搖頭:「警察叔叔,我隻是突然想起了高興的事。」


 


13


 


我最後一次見到江珂,是在假期回家的時候。


 


因為居住的老房子要拆,附近的鄰居搬得七七八八,我媽已經租了新房子,準備帶著我搬家。


 


那天傍晚,她做飯的時候,發現有些東西沒帶過來。


 


我回老房子去拿,剛一進門就被一股力道重擊在腦後,踉跄著倒在地上,昏迷過去。


 


醒來的時候,雙手被繩子綁在身後,鼻息間是刺鼻的汽油味。


 


我強忍著劇痛抬起頭,看到江珂狀若瘋癲的臉。


 


她一腳踹在我身上, 尖聲問我:「你使了什麼手段?季淵那麼愛我, 怎麼會為了你來折磨我?!」


 


我冷冷地看著她:「那你應該問你自己。」


 


如果不是她, 我一輩子都不會和季淵有什麼交集。


 


「你不知道,他把我關在那裡,都對我做了什麼……我再也不能正常生活了, 都是你,都是你的錯!」


 


她神情猙獰地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打火機, 扔在滿地汽油上, 熊熊火焰頓時騰起, 灼得我眼球發燙。


 


「宋妍,去S吧!」


 


江珂轉身往外走,快到門口的時候,門外一道黑影忽然撲進來,把江珂摔進了一旁的火焰裡。


 


竟然是在外逃竄了一個多月的季淵。


 


他過來,用小刀替我割斷繩子,輕聲說:「妍妍,走。」


 


我沒有看他,頭也不回地往門口走。


 


季淵在我身後,嗓音嘶啞:「這些天我一直在外面東躲西藏, 經歷了很多痛苦的事情, 但即便加起來,也沒有你當初十分之一的無助吧?」


 


「妍妍, 我知道我做錯了, 我會贖罪的——用我的命, 和江珂的命。」


 


我沒有回頭, 始終沒有回頭。


 


身後傳來江珂的尖叫聲,緊接著是什麼東西落地的沉悶聲響。


 


那天晚上,熊熊燃燒的烈焰映紅了半邊夜空。


 


消防車趕到,撲滅火勢後, 隻從裡面發現了兩個人。


 


「一身的傷口,處理不好會留疤的。」


 


「(往」江珂和季淵的父母都快瘋了,要求警方處置我,但經過調查足以證明, 汽油和打火機都是江珂買的,和我毫無關系。


 


季淵被送去醫院,怎麼搶救都無法阻止他傷口的潰爛,最後流著膿在病床上,咽下最後一口氣。


 


我始終沒有去看他。


 


倒是孟清華給我發了條消息:「聽說江珂和季淵都S了。」


 


「嗯。」


 


「阿妍, 我還能再和你做朋友嗎?」


 


我沒有回答, 隻是刪掉了他的好友。


 


但,也許真的是某種奇怪的因果。


 


在我刪掉他後沒幾天,就在新聞上看到了關於孟清華的消息——


 


他在騎車去做家教兼職的路上, 被一輛車撞了, 眼睛磕在花壇一角, 從此不見光明。


 


我沉默片刻,關掉了這條新聞。


 


昨日之日不可留。


 


過去那些糾纏在我生命裡,壓得我無法喘息的負累, 終於在這一刻被徹底擺脫。


 


往後的日子,一定會是我平凡但又最好的,夢想中的人生吧。


 


(完)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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