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昊已經為我備好馬車和行囊,等在馬車外。
「前幾年我在京郊買了一棟宅子,你先在那裡住幾日,等風頭過了再離開。」王昊叮囑道。
我感激地向他道謝,趕緊上了馬車。
國公府的灰白高牆與車窗背向而馳。
曾經我有多想住進這裡,如今我就有多想逃離。
在行囊裡我翻到了一包沉甸甸的錢袋子,在裡面我找到了我給王昊的那塊玉佩。
我原本是求他幫我當掉玉佩,換些銀錢當路費。
若是沒有當掉,那他給我的錢隻能是他自己辛苦攢的血汗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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想不到最後對我最好的,竟是他。
馬車將我送到京郊王宅。
宅院並不大,但修得幹淨舒適,小小花園裡種了許多花草。
白日裡我在院子裡曬太陽,晚上在亭中賞月。
這些年來頭一回有如此愜意的時光。
負責採買的趙嬸嬸每日都會帶回京中的新鮮事。
「國公府少爺竟然同意和離,你猜少夫人拿了他什麼把柄?」
我幹笑:「猜不到。」
「少爺與一個村姑的婚書,是老夫人當年定下的,少夫人威脅他若是不答應和離就公開婚書,讓少爺被全城再笑話一次。」
「你猜那個村姑叫什麼,李二丫!」
院子裡聽熱鬧的無不笑成一團。
我閉眼躺在躺椅上,手中端著的茶杯一頓。
趙嬸嬸還在疑惑:「也不知國公少爺怎麼會和村姑定下婚書。」
是啊,連他自己都不知道。
當年老夫人離開前曾單獨將我叫過去說話。
她給了我一份婚書,叮囑我一定不要給別人看。
她說若我們長大後依舊心悅對方,這份婚書就是我們衝破阻礙的助力。
若我們長大後各自走散,這份婚書便是我困頓時最後的保障。
我一直謹記老夫人的話,不曾將婚書示人。
若不是為了給自己求一條生路,我不會將它拿出來。
算著日子,也快到離開的日子了。
我不打算回桃水村,那裡已經不是我的家了。
我爹拿著賣我的錢給弟弟張羅了一門婚事,可新媳婦兒剽悍,嫌棄我爹年老無用。
將我爹趕出家門,家裡鬧得雞飛狗跳。
若我回去,怕是又會被他賣一遍。
在學堂念書時我在書上讀過許多塞外詩,如今八方寧靜四夷平,我也想去塞外看看。
我託趙嬸嬸去城裡幫我把玉佩當掉,這筆錢足夠我度過餘生。
可我又一次沒有當掉玉佩。
12
我自小在村野長大,即便讀書識字也不懂京中貴族之間的彎彎繞繞。
裴景的玉佩用料名貴,是進貢之物。
當鋪背後的主家一眼便認出來這是國公府的物件。
他擔心是賊人,便將此事報給了裴景。
裴景找來的時候我正在收拾行裝,他直愣愣地衝進院子一把拽住我的手。
「我給二丫的玉佩為何在你手裡?你又為何會在這裡?」
他額間有細碎的汗珠,神色急切。
我被嚇了一跳,慌亂間將行囊碰落一地,趕緊蹲下去撿。
裴景抓住我的肩膀,急道:「你為何一直裝不認識我,你就是二丫對不對!跟我回去。」
「小姐已經放了我的身契,如今我已不是國公府的丫鬟,少爺口中的二丫,我真的不認識。」
「那玉佩你如何解釋?」
我面不改色道:「是我在田裡撿的。」
裴景眼底的光一點點黯淡下去,頹然地垂下手。
「少爺為何一定要找到二丫?她不過是你小時候的玩伴而已。」
裴景像是把我當作了傾訴對象,將他與二丫的故事講給我聽。
他回京後確實大鬧了一場,換來的結果是被送到山上書院三年。
三年間他在書院讀書學禮,也明白了他身為國公府獨子與村姑之間的雲泥之別。
下山後他沒再提起過與二丫的約定,隻覺得小時候的自己天真可笑。
原來裴景不是忘了,而是長大知事後覺得荒唐,故意選擇遺忘。
但是與二丫的約定就像他心頭的一根刺,提醒他自詡端方君子,卻曾食言。
每年我家給侯府送去年禮,裴景都會讓人再備上銀兩和禮物送去桃水村。
他覺得這樣能彌補自己心中的缺憾。
「每次看到你,我就會想起在桃水村的日子,美好安逸,等你入門我便帶你回桃水村好不好?」
我皺起眉頭,怎麼話題轉變得如此生硬?
我指著大門冷冷地道:「少爺該回去了。」
「你再考慮一下,過幾日我再來找你。」
考慮你個姥姥!
13
王昊告訴我,再有三日便能幫我弄到路引。
到時候我便可以放心前往塞外。
我掰著指頭盼著離開的日子。
臨走的那晚,王昊將路引給我送來,叮囑我明早天不亮就走。
我疑惑問:「為何?」
他低頭支吾半晌:「少爺知道你就是二丫了。」
裴景那日在我這裡吃癟後,回去逼問了王昊。
王昊咬S說不知道二丫如今身在何處,裴景便親自去了桃水村一趟。
算算腳程,他今晚應該能回城,隻怕明日就要來找我興師問罪。
「好,你盡量幫我拖住他,明日一開城門我就走。」
王昊再三向我保證,一定會看住裴景。
可他前腳剛走,裴景便翻身跳進了院子。
我趕緊躲進房間,吹熄了燭火,假裝已經睡下。
他砰砰地敲我的門,聽語氣像是醉了:
「我去了桃水村,他們說二丫就是辰月,辰月就是二丫,你騙我騙得好苦。」
半晌,就在我以為他已經離開時,門邊傳來衣物摩擦的聲音。
他在我門口坐下,醉醺醺地說著胡話:
「你還記得那個瘸腳的瓷娃娃嗎?我將它帶來了,你出來看看它好不好?你不是說它是你最寶貝的東西嗎?」裴景哀求道。
在裴景房中伺候的時候,我曾見到過那個瓷娃娃。
小時候他沒有騙我,他果真有許多精美完整的瓷娃娃。
而我的那個被擺在其中,粗陋又怪異,明明小時候我覺得它像渾身都放著光一樣好看。
窗子有一道縫隙,我能看到裴景的樣子。
他腳邊擱著一隻酒壺,面容潮紅,眉眼潰散。
指腹一遍遍擦拭著瓷娃娃,念叨著讓我出來的話。
我沒有理會,就這樣靜靜地看著他發瘋。
他突然想起什麼,嘴角上揚:「你是為我才改的名字嗎?辰月,裴景,良辰美景,真是般配。」
「我帶著祖母給我們的婚書,我們成親好不好?這次我不會食言。」
「我去桃水村的時候,你爹同我說了這些年你是如何為做我的新娘而努力的,你也一心想要嫁給我不是嗎?」
不是。
我這一生最恨的就是受人擺布。
裴景又笑著將腰間的荷包取下,自言自語道:「你若不喜歡我,為何會給我繡荷包?」
他隨手將荷包打開,突然發現裡面的紙條。
「這是你寫給我的情詩嗎?」
紙條展開,裴景的笑容逐漸僵在臉上,手止不住地顫抖。
哪有什麼情詩呢?
我從來都沒敢奢望過會嫁進國公府。
為了救母親,我想遍了辦法,一輩子沒出過桃水村的村姑在荷包裡放進了最後一點希望。
希望能得到貴人的垂憐,求他結束我爹無望的夢境,還給我正常人的生活。
可兩年前的我沒有等到。
我娘S了。
她S後沒多久, 大姐也難產而S, 被縣太爺草草葬了。
我爹更是將全部希望投注在我身上,甚至弟弟餓得三日吃不上飯也要逼我學琴。
我割破手指反抗, 被我爹吊起來毒打。
被打服了, 就用受傷的手去學琴。
每每下課, 琴弦盡數被染紅。
這張救命的紙條一直到兩年後, 才被裴景看到。
14
他拿著紙條震驚得久久說不出話。
他喉結滾動了兩下,睫毛輕顫,慢慢攥緊雙手。
「對不起, 對不起……」
他聲音帶了哭腔, 懊悔地抱住頭。
拳頭一下接一下地打在腦袋上,裴景隻重復著同樣的話。
他應該知道, 在看到那張紙條後,我們就再無可能。
我們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。
他打夠了,便靜靜地站在院子中, 凝望著我的房門。
一夜飛雪,萬物皆落白,裴景就這樣守了一夜。
清晨我背著行囊推開門,裴景身上的積雪有一絲松動。
他的嘴唇凍得青紫, 顫著唇瓣呼出一口白氣, 他已經說不出話來。
我看到他極力伸出凍得僵直的手。
手中緊緊攥著我送他的瓷娃娃。
「還, 你。」
我垂眸冷聲道:「不必,丟掉吧。」
他想上前, 卻因為雙腳凍僵踉跄了兩步跌倒在地。
他半跪在地上, 眼眶氤氲著水霧,面容蒼白如雪。
怎麼可能般配?
「-我」他無法相信, 小姐背叛他,連我這樣的人也選擇離開他。
他極力挽留我, 就像在留住最後的顏面。
我徑直走開, 在經過大門時我停下腳步,對他道:
「裴景,我不恨你, 也從未喜歡過你,我寧願從未認識你。」
門外車夫已經備好馬車, 我毫不留戀地上了車。
馬車緩緩駛向離京的大道。
馬夫告訴我, 後面有人在騎馬追車,不遠不近地跟著不知作甚。
我讓馬夫不必理會, 那人跟累了自然會離開。
裴景一直跟到兖州地界,足足跟了十日。
再走五日, 便要到關外。
在客棧落腳時, 掌櫃的給了我一個包裹, 說是有個小哥給我的。
包裹裡有一封信還有一些路上用得上的玩意兒,都是他一路上在各地買的。
信中他說他已經動身回京。
這一路上他想明白了許多事, 他一直不敢正視自己心中的愧疚, 他本該早些去說清楚。
他跟著我一路看了山川風景,忽然覺得之前執著的顏面尊嚴都不值得一提。
他祝我從今往後不再受人擺布,肆意人生。
我將信收好,一牆之隔的寺廟中傳來佛鈴陣陣。
包裹中躺著一個瓷娃娃。
它的雙腳完整, 依稀能看到斷腳處有修補過的痕跡。
我捧著瓷娃娃嘴角上揚,從今往後,便由你陪著我用雙腳丈量山河。
- 完 -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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