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不逢 - 第3章

王昊已經為我備好馬車和行囊,等在馬車外。


 


「前幾年我在京郊買了一棟宅子,你先在那裡住幾日,等風頭過了再離開。」王昊叮囑道。


 


我感激地向他道謝,趕緊上了馬車。


 


國公府的灰白高牆與車窗背向而馳。


 


曾經我有多想住進這裡,如今我就有多想逃離。


 


在行囊裡我翻到了一包沉甸甸的錢袋子,在裡面我找到了我給王昊的那塊玉佩。


 


我原本是求他幫我當掉玉佩,換些銀錢當路費。


 


若是沒有當掉,那他給我的錢隻能是他自己辛苦攢的血汗錢。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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想不到最後對我最好的,竟是他。


 


馬車將我送到京郊王宅。


 


宅院並不大,但修得幹淨舒適,小小花園裡種了許多花草。


 


白日裡我在院子裡曬太陽,晚上在亭中賞月。


 


這些年來頭一回有如此愜意的時光。


 


負責採買的趙嬸嬸每日都會帶回京中的新鮮事。


 


「國公府少爺竟然同意和離,你猜少夫人拿了他什麼把柄?」


 


我幹笑:「猜不到。」


 


「少爺與一個村姑的婚書,是老夫人當年定下的,少夫人威脅他若是不答應和離就公開婚書,讓少爺被全城再笑話一次。」


 


「你猜那個村姑叫什麼,李二丫!」


 


院子裡聽熱鬧的無不笑成一團。


 


我閉眼躺在躺椅上,手中端著的茶杯一頓。


 


趙嬸嬸還在疑惑:「也不知國公少爺怎麼會和村姑定下婚書。」


 


是啊,連他自己都不知道。


 


當年老夫人離開前曾單獨將我叫過去說話。


 


她給了我一份婚書,叮囑我一定不要給別人看。


 


她說若我們長大後依舊心悅對方,這份婚書就是我們衝破阻礙的助力。


 


若我們長大後各自走散,這份婚書便是我困頓時最後的保障。


 


我一直謹記老夫人的話,不曾將婚書示人。


 


若不是為了給自己求一條生路,我不會將它拿出來。


 


算著日子,也快到離開的日子了。


 


我不打算回桃水村,那裡已經不是我的家了。


 


我爹拿著賣我的錢給弟弟張羅了一門婚事,可新媳婦兒剽悍,嫌棄我爹年老無用。


 


將我爹趕出家門,家裡鬧得雞飛狗跳。


 


若我回去,怕是又會被他賣一遍。


 


在學堂念書時我在書上讀過許多塞外詩,如今八方寧靜四夷平,我也想去塞外看看。


 


我託趙嬸嬸去城裡幫我把玉佩當掉,這筆錢足夠我度過餘生。


 


可我又一次沒有當掉玉佩。


 


12


 


我自小在村野長大,即便讀書識字也不懂京中貴族之間的彎彎繞繞。


 


裴景的玉佩用料名貴,是進貢之物。


 


當鋪背後的主家一眼便認出來這是國公府的物件。


 


他擔心是賊人,便將此事報給了裴景。


 


裴景找來的時候我正在收拾行裝,他直愣愣地衝進院子一把拽住我的手。


 


「我給二丫的玉佩為何在你手裡?你又為何會在這裡?」


 


他額間有細碎的汗珠,神色急切。


 


我被嚇了一跳,慌亂間將行囊碰落一地,趕緊蹲下去撿。


 


裴景抓住我的肩膀,急道:「你為何一直裝不認識我,你就是二丫對不對!跟我回去。」


 


「小姐已經放了我的身契,如今我已不是國公府的丫鬟,少爺口中的二丫,我真的不認識。」


 


「那玉佩你如何解釋?」


 


我面不改色道:「是我在田裡撿的。」


 


裴景眼底的光一點點黯淡下去,頹然地垂下手。


 


「少爺為何一定要找到二丫?她不過是你小時候的玩伴而已。」


 


裴景像是把我當作了傾訴對象,將他與二丫的故事講給我聽。


 


他回京後確實大鬧了一場,換來的結果是被送到山上書院三年。


 


三年間他在書院讀書學禮,也明白了他身為國公府獨子與村姑之間的雲泥之別。


 


下山後他沒再提起過與二丫的約定,隻覺得小時候的自己天真可笑。


 


原來裴景不是忘了,而是長大知事後覺得荒唐,故意選擇遺忘。


 


但是與二丫的約定就像他心頭的一根刺,提醒他自詡端方君子,卻曾食言。


 


每年我家給侯府送去年禮,裴景都會讓人再備上銀兩和禮物送去桃水村。


 


他覺得這樣能彌補自己心中的缺憾。


 


「每次看到你,我就會想起在桃水村的日子,美好安逸,等你入門我便帶你回桃水村好不好?」


 


我皺起眉頭,怎麼話題轉變得如此生硬?


 


我指著大門冷冷地道:「少爺該回去了。」


 


「你再考慮一下,過幾日我再來找你。」


 


考慮你個姥姥!


 


13


 


王昊告訴我,再有三日便能幫我弄到路引。


 


到時候我便可以放心前往塞外。


 


我掰著指頭盼著離開的日子。


 


臨走的那晚,王昊將路引給我送來,叮囑我明早天不亮就走。


 


我疑惑問:「為何?」


 


他低頭支吾半晌:「少爺知道你就是二丫了。」


 


裴景那日在我這裡吃癟後,回去逼問了王昊。


 


王昊咬S說不知道二丫如今身在何處,裴景便親自去了桃水村一趟。


 


算算腳程,他今晚應該能回城,隻怕明日就要來找我興師問罪。


 


「好,你盡量幫我拖住他,明日一開城門我就走。」


 


王昊再三向我保證,一定會看住裴景。


 


可他前腳剛走,裴景便翻身跳進了院子。


 


我趕緊躲進房間,吹熄了燭火,假裝已經睡下。


 


他砰砰地敲我的門,聽語氣像是醉了:


 


「我去了桃水村,他們說二丫就是辰月,辰月就是二丫,你騙我騙得好苦。」


 


半晌,就在我以為他已經離開時,門邊傳來衣物摩擦的聲音。


 


他在我門口坐下,醉醺醺地說著胡話:


 


「你還記得那個瘸腳的瓷娃娃嗎?我將它帶來了,你出來看看它好不好?你不是說它是你最寶貝的東西嗎?」裴景哀求道。


 


在裴景房中伺候的時候,我曾見到過那個瓷娃娃。


 


小時候他沒有騙我,他果真有許多精美完整的瓷娃娃。


 


而我的那個被擺在其中,粗陋又怪異,明明小時候我覺得它像渾身都放著光一樣好看。


 


窗子有一道縫隙,我能看到裴景的樣子。


 


他腳邊擱著一隻酒壺,面容潮紅,眉眼潰散。


 


指腹一遍遍擦拭著瓷娃娃,念叨著讓我出來的話。


 


我沒有理會,就這樣靜靜地看著他發瘋。


 


他突然想起什麼,嘴角上揚:「你是為我才改的名字嗎?辰月,裴景,良辰美景,真是般配。」


 


「我帶著祖母給我們的婚書,我們成親好不好?這次我不會食言。」


 


「我去桃水村的時候,你爹同我說了這些年你是如何為做我的新娘而努力的,你也一心想要嫁給我不是嗎?」


 


不是。


 


我這一生最恨的就是受人擺布。


 


裴景又笑著將腰間的荷包取下,自言自語道:「你若不喜歡我,為何會給我繡荷包?」


 


他隨手將荷包打開,突然發現裡面的紙條。


 


「這是你寫給我的情詩嗎?」


 


紙條展開,裴景的笑容逐漸僵在臉上,手止不住地顫抖。


 


哪有什麼情詩呢?


 


我從來都沒敢奢望過會嫁進國公府。


 


為了救母親,我想遍了辦法,一輩子沒出過桃水村的村姑在荷包裡放進了最後一點希望。


 


希望能得到貴人的垂憐,求他結束我爹無望的夢境,還給我正常人的生活。


 


可兩年前的我沒有等到。


 


我娘S了。


 


她S後沒多久, 大姐也難產而S, 被縣太爺草草葬了。


 


我爹更是將全部希望投注在我身上,甚至弟弟餓得三日吃不上飯也要逼我學琴。


 


我割破手指反抗, 被我爹吊起來毒打。


 


被打服了, 就用受傷的手去學琴。


 


每每下課, 琴弦盡數被染紅。


 


這張救命的紙條一直到兩年後, 才被裴景看到。


 


14


 


他拿著紙條震驚得久久說不出話。


 


他喉結滾動了兩下,睫毛輕顫,慢慢攥緊雙手。


 


「對不起, 對不起……」


 


他聲音帶了哭腔, 懊悔地抱住頭。


 


拳頭一下接一下地打在腦袋上,裴景隻重復著同樣的話。


 


他應該知道, 在看到那張紙條後,我們就再無可能。


 


我們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。


 


他打夠了,便靜靜地站在院子中, 凝望著我的房門。


 


一夜飛雪,萬物皆落白,裴景就這樣守了一夜。


 


清晨我背著行囊推開門,裴景身上的積雪有一絲松動。


 


他的嘴唇凍得青紫, 顫著唇瓣呼出一口白氣, 他已經說不出話來。


 


我看到他極力伸出凍得僵直的手。


 


手中緊緊攥著我送他的瓷娃娃。


 


「還, 你。」


 


我垂眸冷聲道:「不必,丟掉吧。」


 


他想上前, 卻因為雙腳凍僵踉跄了兩步跌倒在地。


 


他半跪在地上, 眼眶氤氲著水霧,面容蒼白如雪。


 


怎麼可能般配?


 


「-我」他無法相信, 小姐背叛他,連我這樣的人也選擇離開他。


 


他極力挽留我, 就像在留住最後的顏面。


 


我徑直走開, 在經過大門時我停下腳步,對他道:


 


「裴景,我不恨你, 也從未喜歡過你,我寧願從未認識你。」


 


門外車夫已經備好馬車, 我毫不留戀地上了車。


 


馬車緩緩駛向離京的大道。


 


馬夫告訴我, 後面有人在騎馬追車,不遠不近地跟著不知作甚。


 


我讓馬夫不必理會, 那人跟累了自然會離開。


 


裴景一直跟到兖州地界,足足跟了十日。


 


再走五日, 便要到關外。


 


在客棧落腳時, 掌櫃的給了我一個包裹, 說是有個小哥給我的。


 


包裹裡有一封信還有一些路上用得上的玩意兒,都是他一路上在各地買的。


 


信中他說他已經動身回京。


 


這一路上他想明白了許多事, 他一直不敢正視自己心中的愧疚, 他本該早些去說清楚。


 


他跟著我一路看了山川風景,忽然覺得之前執著的顏面尊嚴都不值得一提。


 


他祝我從今往後不再受人擺布,肆意人生。


 


我將信收好,一牆之隔的寺廟中傳來佛鈴陣陣。


 


包裹中躺著一個瓷娃娃。


 


它的雙腳完整, 依稀能看到斷腳處有修補過的痕跡。


 


我捧著瓷娃娃嘴角上揚,從今往後,便由你陪著我用雙腳丈量山河。


 


- 完 -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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