漫漫餘生, - 第1章

八十歲那年,沈知禮去世,相濡以沫五十餘載。


 


他說他沒有生育能力,我隻求靈魂相伴。


 


卻原來隻是為另一個女人守身如玉了一生。


 


1


 


人生的最後時光,我寫了人生中最後一本散文集,名字叫《我倆》。


 


裡面講述了我同他相識,相知,相愛的故事,以及人生走到最後的一點點感悟。


 


直到沈知禮的日記在網上瘋狂流傳。


 


我坐在輪椅上,鎂光燈瘋狂地閃爍。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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記者蜂擁而上,想要問問我關於沈知禮遺稿的看法。


 


裡面記述了他對於孟婉數十年不為人知的愛戀,以及為她守身如玉的愛情神話。


 


這樣一來,我寫的《我倆》便成為一個巨大的笑話。


 


某瓣上的書評是這樣寫的:【一個一生不被人愛的可憐女人的幻想。】


 


遙遙推著我,終於從人群中擠了出來。


 


在眾人終於都散去的時候,她沉默地望著我。


 


眼神中都是憐憫與愧疚。


 


沈遙是孟婉的孩子,那年孟婉丈夫去世,她又正在事業的上升期,因此最終由我和沈知禮領養,她是我一手養大的孩子。


 


小時候她好生病,哭鬧得不行,隻能整宿整宿地抱著哄,我將所有的愛意傾注在她身上。


 


她沉默了許久,歉疚地開口道:


 


「孟阿姨想回國定居,S後想要和爸合葬。」


 


她又說:


 


「爸這一生太苦,S後便給他最後一點慰藉吧。」


 


我沒有回答,隻是定定地看著她,像是從來沒有看清楚眼前的女孩。


 


沈遙避開了我的目光,臨走前隻是留下一句:


 


「媽,你好好考慮一下。」


 


照顧我的小王在沈遙走後,替我打抱不平,憤憤說道:


 


「您可別聽她的,你同先生相伴五十餘載,S後倒要分開了。」


 


「哪裡有這樣的道理,養不熟的白眼狼。」


 


你看,旁人都知道的道理,可是我當親生骨肉養大的沈遙卻不知道。


 


2


 


孟婉還是回國了,初屆影後的回國引起了很大的關注。


 


攝影機全程直播了她回國的歷程,我看見她來到沈知禮的墓碑前,哭得梨花帶雨。


 


新聞頭條以「跨越世紀的愛情」來形容他們,無數人為這樣的絕美愛情落淚。


 


而我終於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。


 


孟婉來找過我,她跪在我面前感謝我對沈遙的照顧,她求我同意他與沈知禮的同葬:


 


「楊青,我同知禮已經錯過太久的時光,若是有冥府,我不願再與他錯過。」


 


我沒有說話,隻是抬頭望了望沈遙:


 


「你願意麼?」


 


她低著頭,輕輕點了點頭,又急忙補上一句:


 


「媽,你永遠是我的媽媽,隻是現在我又多了個媽媽而已。」


 


沈遙是個最會分析利弊的人,一個影後的媽媽於她演藝生涯的助力自是我比不上的,我很了解她,她做這個決定我並不意外。


 


我隻是有些累了,吃力地說道:


 


「我同意了。」


 


「合葬也罷,認祖歸宗也好,我都同意了。」


 


「我有些累了,小王,送客吧!」


 


眾人都散去以後,萬籟俱寂中,我開始回想我的一生。


 


人老了,記性也不太好了,腦子裡都是些過去的碎片。


 


我想起沈知禮給沈遙取名的時候,我問他名字的含義,他笑著回答:


 


「人生路漫漫,希望她能夠一直努力地走下去。」


 


卻原來「沈遙」「沈遙」,不過是遙遠的愛意,那個異國他鄉時刻牽動他心意的女人。


 


我記得成婚前他滿臉愧疚地告訴我他沒有生育能力,若是不願意就算了。


 


他應該知道我多想有一個自己的孩子,可是他還是騙了我那麼多年。


 


我從來沒有懷疑過沈知禮愛我,我隻以為他本就是一個不善於表達的人。


 


君子之交淡如水,如水一般才能長久,所以我們相伴了這麼多年。


 


可是遺稿上,那噴湧而出的愛意,表明他並不是不善於表達,隻是他愛的人不是我罷了。


 


我想我應該恨他的,可是人老了,連恨都已經恨不起來了。


 


有的隻是一點點的難過,從內心深處慢慢湧出來,慢慢彌漫到全身。


 


我這一生尋求的都是真實,散文的序言中我寫道:「寧可要明明白白的黑,也不要霧裡看花的白。」卻原來我的一生都是一個虛假的謊言。


 


若是再來一次,這個念頭如此強烈,好像溺水的人尋求唯一的浮木。


 


3


 


再醒來時,我回到了我同沈知禮成婚一周年的時候。


 


沈知禮連續幾周連軸拍攝,如今累得在沙發上就睡著了。


 


如今的他還不是那個幾年後,名聲享譽全球的大導演,而隻是一個初出茅廬的青年導演。


 


片場的事,演員的事他通通都要管。


 


我知道他辛苦,所以就算他連我們的結婚紀念日忘了,我也從來沒有怪過他。


 


一直到天已經蒙蒙暗了,沈知禮才很疲憊地醒來。


 


他說的第一句話是:


 


「楊青,《遠方》的試鏡,你就別去了吧。」


 


「孟婉如今丈夫剛S,又帶個孩子,這部電影對她很重要。」


 


《遠方》是沈知禮導演的電影,影片上映後,拿遍了國內各大獎項,也是因為這部電影孟婉成為金馬獎最年輕的影後。


 


從此各大導演邀約不斷,演藝生涯步步高升。


 


這是沈知禮為孟婉鋪的璀璨星光大道的第一步。


 


可他明明知道我為這部電影,付出了多少。


 


孟婉是他家領養的妹妹,他常說一家人要多為彼此考慮,所以我讓了又讓。


 


可這一次我不想再讓了,我停下了手上的動作,淡淡道:


 


「這部電影對我也很重要。」


 


他皺了皺眉頭,有些詫異地看著我,很不滿地說:


 


「楊青,你有我,以後多的是機會,可孟婉不一樣。」


 


我卷起袖子,露出青青紫紫的胳膊:


 


「為了這個角色,半年來我風雨無阻地去武館練舞。」


 


「沈知禮,你憑什麼認為我應該讓?」


 


他有一瞬間的詫異,放緩了語氣,安撫似的上前將我擁到懷裡:


 


「青青,我知道你受委屈了,可是孟婉她不是別人。」


 


她是不是別人,她是你心心念念了幾十年的人。


 


我放下袖子,淡淡道:


 


「我與她公平競爭,你對她就這樣沒有信心麼?」


 


那天晚上,我同沈知禮不歡而散。


 


4


 


我索性每天都泡在武館裡,沉浸在人物的情緒當中。


 


《遠方》這部電影,在當時的年代,開敘述女性成長史之先,後來成為影史上具有代表性的先鋒作品之一。


 


唯一的敗筆就在於武打戲的綿軟無力,我很喜歡這部電影,如果有可能,我希望我能將其變得更加完美。


 


隻是我不曾想沈知禮為了孟婉會做這樣不入流的事情。


 


試鏡前晚,他在水中放了安眠藥,又關了鬧鍾,就這樣我錯過了《遠方》的試鏡。


 


沒了我的競爭,孟婉如前世一樣,成功拿下了女主角的角色。


 


他就這樣愛她,光風霽月的人甚至為了她不惜做這樣下作的事情。


 


一直到很晚的時候,沈知禮才回來。


 


我抬眸,淡淡地望著他,什麼都沒說,隻是這樣望著他。


 


這就是我愛了數十年的丈夫,是我全身心投入的愛人。


 


沒有歇斯底裡,沒有怒不可遏,到如今隻餘幾絲寒涼。


 


沈知禮避開了我的眼神,抿抿唇,語氣歉疚:


 


「青青,你會是我下一部戲的女主角。」


 


「這一次你受委屈了,你想要什麼,我會補償你的。」


 


用什麼補償?


 


用他數十年的相敬如賓,用他一生的守身如玉麼?


 


可我還是那樣看著他,無悲也無喜。


 


他走向前,想要將我擁入懷中,我隻是避開,然後平靜地說道:


 


「我知道了。」


 


5


 


我躺在床上,看著雪白的天花板,心裡有的隻是不甘心。


 


上輩子,我錯過這部戲後,收養了沈遙,因此放棄了一部分的事業。


 


沈遙再大一些時,拍戲也隻是些配角,拿過最大的獎也隻是最佳女配。


 


我的眼神漸漸堅定起來,我是不會放棄的。


 


第二天,我去找了魏青山。


 


他是沈知禮的制片,上輩子他倆被稱為黃金搭檔,電影缺了任何一人都無法成功。


 


更重要的是,他是魏家的少爺,魏氏就是這部電影最大的投資方。


 


眼前的男人,慢條斯理地抿了一口咖啡:


 


「沈夫人,你該找的不應該是我。」


 


他眼中露出一絲玩味,語氣卻不容置疑:


 


「一個不遵守時間的人,我不認為有資格再有一次機會。」


 


我低頭,再抬頭已經變了神色,語氣沉沉:


 


「我有明珠一顆,久被塵牢關鎖,而今塵盡光生,照破青山萬朵。」


 


這是電影中的一段臺詞,是女主楚知年跋涉一生後最後讀的一首詩。


 


現在我就是她,她就是我,我有幾十年歲月的優勢,最懂得這種千帆掠過的心境。


 


我輕抹去茶上的浮沫,悠悠地道:


 


「魏制片,一顆明珠是值得等待的。」


 


魏青山的神色漸漸變得認真起來,笑了起來:


 


「沈夫人可比沈知禮那個木頭有趣多了。」


 


他給了我一次機會,在看到我的武打動作後,他嘆了口氣道:


 


「既生瑜何生亮啊,楊青,這個角色是為你而定的。」


 


6


 


電影將要開拍前一個月,孟婉帶著孩子上門拜訪。


 


她這次的目的,是想要將孩子暫時拜託給我。


 


也是因為這大半年的照顧,我對沈遙產生了很大的感情,後續的收養也就順理成章。


 


沈知禮在廚房做飯,他很少下廚,僅有的幾次,都是孟婉上門的時候。


 


因為孟婉喜歡沈知禮的手藝,所以他願意為她洗手做羹湯。


 


多麼偉大的愛情。


 


我努力克制自己臉上不至於露出譏諷的笑容,隻是沒有什麼表情地看著。


 


孟婉長了一張標準的美人臉,又是守喪期間,一身黑衣,頭上簪了朵白色絹花,蒼白的臉色,微微耷落的眉,我見猶憐。


 


她怯生生地看著我,懷裡的孩子哭鬧得不行。


 


孟婉沒帶過孩子,手忙腳亂不知道怎麼辦。


 


我知道這是因為她抱孩子的姿勢不對,孩子被頂到胃,所以哭鬧。


 


可是我隻是冷冷地看著,坐在沙發上動都沒動。


 


還是沈知禮抽空從廚房出來,心疼地將孩子抱到懷裡。


 


上一輩子沈知禮對她如珠似寶地寵著,人們都說沒有見過這般的女兒奴。


 


我有時會想,旁人的孩子他都這般地喜歡,若是我們有了自己的孩子……


 


可是如今想來隻覺嘲諷,他寵愛她,不過是因為她眉眼間帶了幾分他所愛之人的影子。


 


吃飯的時候,孟婉一直頻頻看我,面露為難之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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