慈央 - 第3章

華服嚴妝,也掩不住眼中的擔心。


 


宋懷青口不能言,無法襲爵也無法出仕。


 


確實不是官宦之女看重的婚配對象。


 


她唯恐我心裡也看不上宋懷青,才幾次三番放低姿態。


 


如果我娘還在,應該也會這樣一步一算,擔憂我所嫁非人。


 


她病逝以來,至今有八年了。


 


音容都已模糊。


 


國公夫人回府前,將一個匣子轉交給我。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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說是宋懷青給的。


 


打開,隻有一柄鑰匙,一方玉印。


 


4.


 


我用那鑰匙打開了宋懷青別院的大門。


 


從正門到主廳,要經過三重月洞門,還不如直接爬牆。


 


宋懷青不在。


 


小廝火急火燎讓人備膳,請我自便。


 


書房裡信件隨意疊放,榻邊半盞殘茶,幾件外袍隨手搭在木架上。


 


花窗外透進陽光,正巧落在一支玉蘭花枝頭。


 


我將案上散亂的宣紙整理好,無意掃過半幅圖。


 


寥寥幾筆,像是執筆人出神時隨手畫的。


 


卻無端眼熟。


 


……


 


是北疆地形。


 


隻是一片山,起伏料峭,放在其餘地方任誰也認不出。


 


但北地,我呆了十六年。


 


被標畫出的山間洞穴,我S也不會忘。


 


那處山脈東抵邊防城池,西與羌人地界交接,人跡斷絕。


 


當年羌人發兵攻城,城中混亂,娘拿著地圖帶我輕騎進山,躲進洞中。


 


她將我安置好,自己回了城。


 


等了三天,才等到她來接我。


 


無聊到連山上的土是哪種我都知道了。


 


陳郡宋氏,已有國公之尊。


 


聖上嚴防門閥控制邊關兵權,宋懷青一個沒有官身的國公府次子,拿著城池地形圖做什麼?


 


除非他借著啞巴身份沒人注意,在偷偷替家族目視邊疆。


 


連這樣隱蔽的地方都知曉,叫人不敢細想。


 


怪不得西邊北邊總有小股勢力騷擾邊民。


 


怪不得朝中總有靠軍功提拔的新貴。


 


紙已經收整齊了,無法復原。


 


我索性不理,搜檢它處。


 


書架中盡是聖人之言,別無異樣。


 


桌上書冊中夾著信件,都沒拆封。


 


櫃中收藏著幾張泛黃舊紙,也隻是多年前友人的來信,看不出能傳遞信息的地方。


 


我心緒難明,將一切恢復成原樣。


 


整間書房,幹幹淨淨,像一泉無害的溫水。


 


廊下腳步聲急亂。


 


宋懷青大步推開門,微微氣喘。


 


我擠出笑意,「走這麼急?別一會把牙磕在門檻上。」


 


他也笑。


 


黏過來,伸出手。


 


在握住我的手和將我環抱中,選了玩我腰間的玉珏。


 


我有些恍惚。


 


他眼底柔軟不似作假,羞澀也恰到好處。


 


隻是有幾分真心,摸不清。


 


我就說。


 


怎麼會有人區區幾面之緣,就對我鍾情到非卿不可。


 


原是看中了我出身北地,看我父親軍威尚在,門生故吏如雲。


 


隻是裝得未免太像。


 


「喝點水吧。」


 


我不動聲色地避開。


 


「你那桌子亂糟糟的,我替你收拾了。」


 


他不以為意,牽我落座。


 


當著我的面,將桌上那幾封未拆的信件打開。


 


「這幾處離宮城不遠,勝在安靜。玄武街有泉眼,可引溫泉入院,暖池旁建花房茶室極好。」


 


他在一張張選址圖上批注優劣,問我中意哪處。


 


我盯著他,啞口無言。


 


不是密信,是新宅選址圖。


 


興許是我疑心太重了。


 


宋懷青見我興致不高,慢慢擱下墨筆。


 


我回過神,抓住他在我面前輕晃的手,泄憤性握緊。


 


他紅著耳朵任我抓著,絲毫沒有覺出痛的樣子。


 


「宋懷青。」


 


我泄氣地問,「你看中我哪一點?」


 


他張張口,像有許多要說。


 


最後隻搖搖頭,撫了撫我的側臉。


 


他大概很忙。


 


我坐在一旁看他理事,隻是分擔家族中一些庶務。


 


日色從金黃轉為橙黃,逐漸昏暗。


 


他答復完最後一份請示,低頭倦怠地在我肩上蹭蹭。


 


我險些維持不住表情。


 


在北地的十六年裡,我被人追求過,也在青春初成時向男子贈過寶刀鷹哨。


 


我知道動心是什麼樣。


 


他演戲竟能演出這般溫馴模樣,仿佛真在愛人身邊求歡。


 


一頓晚膳用得極為煎熬。


 


我潦草告辭,馬不停蹄回府。


 


爹在湖心亭釣魚。


 


是個談事的好地方。


 


我自拏一舟,登上亭臺。


 


他將釣竿一放。


 


「逆女,把好端端的魚都驚跑了!」


 


我瞟向空空的木桶,「你幾時上過魚?我倒記得你當年在漠北大營,在羌人的鹽水湖裡當了半晚上的魚,蘆葦杆吸癟了八支,上岸皮都泡發了。」


 


「鬼丫頭話這麼多?要不是為了看那幫狼崽子在幹什麼,你爹我至於被泡發嗎?」


 


「得,不提了。你能釣上魚,我就能捏繡花針給你繡個江山圖。」


 


「你想被砍頭?老夫還不想。」


 


他一捋胡子。


 


「說吧,老姑娘,眉頭皺得能碾S蝗蟲了,找你爹什麼事?」


 


湖面寂靜,距岸邊百米有餘,亭中隻我二人。


 


我問,「爹以為宋懷青其人如何?」


 


他大笑,重重一拍我。


 


「一轉眼都這麼大了,會跟爹聊夫婿了。」


 


他慨然,「世家子弟,說純善是鬼話,待你卻是真心的。他頭一回來府上,被我逼問得面紅耳赤,洋洋灑灑寫了幾千文自辯求娶。我瞧著,那小子是自你入京師便動心思了。」


 


一尾魚躍出水面。


 


我說,「宋懷青書房裡有北疆城圖。」


 


爹猛地側目,笑意盡失。


 


「果真?」


 


我無言同他對視,他兀然起身,胡須隱顫。


 


「宋懷青畫出了那個山洞,山洞周邊還圈點出不少的新布防。」


 


我面無表情,說。


 


「爹,你看走眼了,我也是。」


 


「如此機密之事……現下司掌漠北軍的是太後的嫡系,」他目光凜然,「國公府何時與太後扯上關系了?」


 


太後擅權,聖上有敗色。


 


我爹是帝黨,被卸權,調回京師暫且蟄伏。


 


若國公府有意站隊太後,還用姻親將我爹也綁上了戰車,心思堪稱惡毒。


 


「宋懷青與他大哥的行蹤,我們的人能查到麼?」


 


京中各家都有耳目,宋氏的眼睛自然更多。


 


要是被反盯上……


 


後果不難想。


 


「爹心中也沒底。」


 


他沉吟,「此事不可貿然稟告陛下。我令人暗自查探,你在宋二郎面前莫要露出異常,務必小心。」


 


5.


 


崇和二十四年四月八。


 


宋二郎於京郊遊賞,未會客。


 


四月十二至十五。


 


檢視宗祠,理商行賬務。


 


四月二十二。


 


赴純親王宴,遇太常卿之女,面斥之。


 


五月二。


 


眼線送回的密報中,著重圈出了這一天。


 


宋懷青在酒樓中坐了兩個時辰,期間有一扮作酒樓伙計的男子進出廂房。


 


白日剛與人見面,深夜又出城,與另一黑衣人交接。


 


宋懷青會見的這幾人是什麼來頭,沒查出。


 


密報最後,是幾點血跡與不穩的字跡。


 


「宋二郎極敏銳,屬下行蹤暴露。那人看見將軍府腰牌,並未下S手……雖如此,屬下暫不可回京復命,主上恕罪。」


 


常在河邊走,鞋還是湿了。


 


可惜沒查到有用的東西。


 


換角度想,也是好事。


 


至少沒到需要滅口的程度。


 


我與父親商量,撤回查國公府的眼線。


 


前腳商議完,後腳管家來報。


 


宋懷青遞來請帖,邀我酒樓用膳。


 


我同爹對視一眼,應下邀約。


 


依舊是海天閣。


 


我隨小二上樓,屏退眾人。


 


宋懷青一身蒼藍大袍,金冠束發,正把玩著一隻玉簪。


 


袍袖盈風,冠纓威嚴。


 


見我來,抬眼望來。


 


那雙微挑的桃花目自下而上地看人,無端顯得憔悴冷峻。


 


所以這才是不演的樣子?


 


我無意先挑起對峙,假作自然地拉開椅子。


 


「難得見你這樣穿,今天是什麼大日子?」


 


他仍舊一動不動地看著我。


 


沉默良久,眼皮終於顫了顫。


 


蘸著茶水,一筆一劃。


 


「祭祖。」


 


世族祭祀不著錦緞,以示不忘先祖立業之艱。


 


他身上衣裝,確實是紡得精細的絲麻布。


 


我怔住。


 


「祭祖?這種場合,你出來見我?」


 


他又不答,兀自瞧我。


 


喉頭幾滾,眼睛忽然有些紅。


 


「近日你家的下人常四處偷闲,多加管束為好。」


 


我看清桌上字跡,面無表情。


 


是提醒,還是威脅?


 


總之還算是給我留了臉,沒直接問為何要查他。


 


「有這事?」


 


我吃著飯,將酒滿上。


 


「他們能到處跑,我倒是為這婚約被拘著許久沒出門。天氣熱,山裡也該有肥兔子了。從前說帶你一塊遊獵,不如下旬一起去?」


 


他攥著茶杯,手一頓,勉強地擠出笑。


 


五月下旬,諸事皆宜。


 


我大致盤算計劃,口中泛苦,食欲全無。


 


抬頭看,宋懷青亦是食不知味。


 


浪費滿桌珍馐。


 


我無意再留,潦草告辭便走。


 


卻被宋懷青拉住,一使力帶進懷中。


 


絲麻微微粗粝,蹭在臉上,有些痛。


 


他收緊臂彎,鼻尖重重蹭在鬢邊,捉著我的手按在胸口。


 


隔著數層衣料,心跳急沉。


 


我荒唐地質疑起自己是否多心。


 


這其中是不是有誤會?


 


他不能言語,若被誤解,連自辯都艱難。


 


隻是婚無論如何都要退了。


 


若聖上與太後鬥得兇,謝家保不齊什麼時候便要離京,婚約隻是累贅。


 


正好趁遊獵,將事都說開。


 


「是我的錯。」


 


我仰頭親親他下巴,輕聲。


 


「下次不會了。」


 


宋懷青仍不松手,又俯首來尋我唇舌。


 


我猝不及防,倉皇扶著花窗,穩住腳步。


 


他不由分說,又將我的手扣住,放在腰間。


 


在推與不推中,我猶豫幾瞬,選了閉眼。


 


反正也沒有下回了。


 


他脊背一絲絲放松。


 


纏磨許久,終於馴順地埋進我發頂。


 


我推推他,「回去吧,國公府隻怕還忙。嗯?」


 


他沒再拒絕。


 


我在窗邊目送他登上馬車,隨意補完口脂,亦回程。


 


踏入臥房,才發覺頭上多出支玉簪。


 


不知是幾時替我簪上的。


 


料子通潤,雕工卻不甚精細。


 


我對著銅鏡重新試戴,竟硬生生把這雕工看順眼了。


 


雲枝捧茶進門,同我鬧。


 


「女公子,你這段時日怎麼都不帶奴婢出去玩了?」


 


「一天到晚就知道玩。」我覷她,「頭掛腰帶上的事,你湊什麼熱鬧?再過幾天我要請宋懷青射獵,去吩咐人將馬照看好,明日放你休沐。」


 


她高興了,「去哪射獵?奴婢能去嗎?」


 


「去無月山。對了,讓莊子管事的來見我。」


 


將軍府在無月山上建了一處莊子。


 


方便我玩累了休息,也是議事的好地方。


 


出行那日,總得做些準備。


 


6.


 


五月下旬,天氣漸熱。


 


馬打著響鼻,新釘的蹄鐵锃亮生光。


 


我策馬去接宋懷青,領路往城外去。


 


馬夫驅車跟在我身後,喚。


 


「女公子不妨也馬車歇著,待會日頭曬人得很。」


 


宋懷青亦掀簾望我。


 


我將馬套好,鑽進車駕中。


 


冰盆寒意十足,舒適無比。


 


宋懷青烤著茶,被我盯得不甚自在。


 


「嘖,宋郎君在酒樓裡不害羞,這下倒是臉皮薄了?」


 


我剝著柑橘,順手往他嘴裡塞了一瓣。


 


他下意識張口咬住橘片,報復般含住我指尖。


 


輪到我氣得好笑,啞口無言。


 


一時沉默,唯剩車輪轆轆滾動。


 


四周蟬鳴嘈雜,進入密林。


 


突然聽不見腳步聲了。


 


兩隊侍衛跟在馬車不遠處,應當有動靜才對。


 


馬夫急勒馬,「女公子!敵襲!」


 


「放信號,不要停下,往山莊去!」


 


我自小窗後望,忽有鳴镝自耳側擦過,狠狠釘在馬車另一頭。


 


宋懷青面色一冷,檢視箭頭。


 


數十人黑衣勁裝,自四面包抄而來。


 


腳步輕疾,踏地有隱風,隻怕不是尋常侍衛能敵。


 


幸而我提前留了一手,從爹那薅了最善戰的。


 


馬沒逃多遠,腰腿中箭,無法再走。


 


我回頭深深看向宋懷青。


 


他握著箭頭,早已從起初的詫異重歸淡然。


 


見我看他,他滯住一二秒,突兀起身,眼圈猝然泛紅。


 


我沒時間聽他解釋,拔劍下馬。


 


那些刺客顯然都是衝著我來。


 


馬夫倒被放過,扔在一旁。


 


地下屍首一具具增多,我體力逐漸不支。


 


來了一波刺客,沒想到還有第二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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