梁志遠的軍靴碾著地上的草屑,狀似不經意道:“每天放肖邦鋼琴曲,牛心情好。”
我差點被口水嗆住。
什麼肖邦鋼琴曲,分明是這傻子每天舉著破口琴對著牛棚吹《東方紅》,吹得朝陽都學會用蹄子打拍子了。
合同籤完那日,梁志遠蹲在灶臺邊數鈔票,紙幣上的油墨沾了滿手。
“二百張煉乳券,三百張奶粉票。”
他蘸著唾沫又數一遍,突然把整摞票證塞進我枕套,“明天進城扯牌子貨,要鵝黃色的。”
我摩挲著票據上凸起的印花,“得先買擠奶器,手工擠十頭牛要累斷腰。”
擠奶器到貨那天下著凍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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梁志遠拆木箱時劃破了手心,血珠順著鍍鋅鋼管往下淌。
我舉著紗布追到牛棚,卻見他正對著說明書愁眉苦臉。
俄文圖紙在他眼裡怕是天書。
“這是真空泵,這是脈動器。”
我指尖劃過冰涼的不鏽鋼部件,“先把橡膠管接在……”
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腕,草屑混著血漬蹭上袖口:“你怎麼懂這些?”
窗外的冰凌啪嗒折斷。
我望著玻璃上結霜的喜字,想起上一世蜷縮在圖書館啃獸醫書的日夜。那時周大勇的拳頭比翻書聲還勤,唯有這些知識是打不走的。
“書上看的。”
我抽回手往真空泵抹黃油。
梁志遠的眸子在晨霧裡閃了閃,忽然把俄文說明書撕成兩半,空白處密密麻麻寫滿拼音注釋。
臘月二十三祭灶王,第一車奶粉終於灌裝完畢。
梁志遠踩著縫纫機給玻璃瓶勾棉布套,針腳歪得能絆S牛。
“印個商標吧。”
我蘸著藍墨水在瓶身描樣,“志遠牌,怎麼樣?”
他手一抖扎中指尖,血珠沁進白布:“用你名字,玲牌。”
“俗氣。”
“那叫朝陽牌。”
“更俗。”
我們笑鬧著滾進棉布堆時,供銷社主任突然闖了進來。
他腦門掛著汗珠,公文包拍得玻璃瓶叮當響:“趕緊停工!有人舉報你們用嗖奶糊弄群眾!”
化驗單甩在桌面的瞬間,我嗅到一股熟悉的腐臭味。
奶瓶邊緣的霉斑,分明是被人後抹的。
梁志遠憤怒地說:“昨晚十點灌裝,今早八點就長毛?”
主任的金魚眼鼓了鼓,突然壓低聲音:“年輕人別較真,賠五千塊這事就過了。”
我盯著他公文包縫隙露出的半截中華煙,忽然笑出聲:“您這包真皮的吧?供銷社工資夠買三頭牛了。”
梁志遠突然拽著我往外衝。
北風卷著雪花往領口鑽,他軍大衣裹住我時,我聽見他後槽牙摩擦的響動:“化驗科老劉退伍前是我部下。”
試管在離心機裡旋轉時,老劉的禿腦門沁出汗珠:“菌落超標二十倍,但霉菌是青貯飼料裡沒有的灰黃曲霉。”
梁志遠的槍繭摩挲著培養皿:“能查出來源嗎?”
“像是……”
老劉的鏡片閃過冷光,“像是從醫院廢棄物裡提取的。”
我們踹開主任家門時,五箱未拆封的志遠牌奶粉堆在牆角,何花翹著腿嗑瓜子:“呦,上門討飯了?”
梁志遠的铡刀劈開了電視櫃,主任跪著掏出個賬本:“是她!是何花從縣醫院搞的霉菌!”
何花鑲金牙的嘴還沒合攏,梁志遠已經用麻繩把她捆成粽子:“去年你往我家扔S老鼠的賬還沒算呢。”
押送何花去公社時,她惡狠狠地瞪著我:“丁曼玲!你生兒子沒屁眼!”
梁志遠突然回頭,笑得燦爛:“借你吉言,我媳婦懷的龍鳳胎。”
我腳下一滑差點栽進雪堆。
他穩穩託住我的腰,手心隔著棉袄燙人:“昨晚你說夢話,想要閨女眼睛像我。”
我掐他胳膊的手突然發軟。
上一世小產那晚,我確實哭著說想要個眼睛像他的孩子。
曬谷場慶功宴那晚,梁志遠醉得抱著電線杆唱軍歌。
我扶著他在油菜花田踉跄,他突然從軍裝內袋摸出個絲絨盒。
“在縣裡看見的。”
他抖著手打開盒蓋,銀镯子上的小鈴鐺叮咚作響,“售貨員說……說孕婦戴這個,孩子聰明。”
夜風掠過花田,吹散他帶著酒氣的呢喃:“媳婦,咱們的奶粉要賣到全國去……”
遠處傳來新生牛犢的嗚咽,我把他滾燙的額頭按在肩窩:“嗯,還要賣到能聽鋼琴曲的地方。”
7
牛場飄著青貯飼料的酸香時,周大勇從勞改隊逃了出來。
那天晚上,我被熱浪嗆醒時,火光已經舔上了牛棚的茅草頂。
梁志遠抄起鐵锨往火堆揚土,“帶朝陽先走!去河邊!”
熱浪卷著火星子往臉上撲,我拽著韁繩的手被燙出了水泡。
小牛犢驚惶的嘶鳴中,忽然傳來熟悉的獰笑:“丁曼玲!老子來給你暖炕了!”
周大勇眼裡映著火光,像從地獄爬出來的惡鬼。
他揮舞的汽油瓶擦著我耳際飛過,在草垛上炸開衝天烈焰。
“往東邊山坡跑!”
梁志遠用湿棉被裹住我,轉身衝進火海。
我望著他消失在濃煙裡的背影,突然想起上一世殯儀館裡,這具身軀是如何為我擋下所有流言蜚語。
汽油澆在配電箱上的瞬間,我抡起劈柴斧砍斷圍欄。
受驚的牛群撞開周大勇,蹄子踏碎了他手中的打火機。
“賤人!”
他瘸著腿撲來,“要不是你舉報,老子能在勞改隊被戳瞎眼?”
這時,我摸到腰間的斧柄。
“這斧頭。”
我反手劈向他腳踝,“是剁牛骨頭的!”
慘叫聲撕破了夜空。
周大勇癱在血泊裡抽搐時,梁志遠牽著種牛從火場逃了出來。
他後背的棉衣燒成炭殼,身後的母牛卻連毛都沒焦一根。
“媳婦,你傷著沒……”
話音剛落,他突然整栽進我懷裡。
我撕開襯衫給他包扎,布條剛碰到傷口就被血浸透。
第二天早上,梁志遠在衛生所的病床上睜了眼。
他剛坐起來,老支書就抱著捐款箱走了進來:“鄉親們湊了二百斤糧票……”
梁志遠突然從枕下摸出存折:“蓋新牛棚的錢,早備下了。”
我翻開存折愣住了。
每月20號定期存入五塊錢,備注欄清一色寫著“給曼玲買糖”。
從結婚那日到爆炸前夜,整整七十八筆,一分不少。
“原本想攢到金婚……”
他耳尖泛紅地別過頭,“給你打金镯子。”
我摩挲著存折上的藍墨水字跡,忽然把懷孕的診斷書拍在他胸口:“這筆錢,留著給閨女打長命鎖吧。”
梁志遠瞪大眼睛,突然扯掉輸液管蹦下床:“我去把西頭那間房收拾出來!”
護士舉著針頭追到門口:“傷員不能亂動!”
我望著他瘸腿蹦跶的背影,忽然笑出了眼淚。
8
朝陽舔著奶瓶上的商標時,梁志遠正踩著梯子掛“志遠乳業”的招牌。
鐵皮招牌在晨光裡泛著冷光,我摸著隆起的小腹仰頭喊:“往左挪半寸!”
他軍裝袖口挽到肘間,後背的燒傷疤被曬成深褐色,卻不妨礙手臂肌肉繃出流暢的弧線:“媳婦,這字夠不夠大?”
“再大點。”
我笑著往嘴裡塞酸梅,“省得何花裝瞎看不見。”
最後一枚铆釘砸進牆體的瞬間,卡車轟鳴碾過村口的土路。
十頭黑白花奶牛隔著柵欄張望,湿漉漉的鼻尖抵著鐵欄噴白氣。
“荷蘭種牛!”
老獸醫的煙鬥驚掉在地,“這得多少外匯券?”
梁志遠跳下梯子接我手裡的飼料桶,指腹蹭過我虎口的繭:“託戰友換的,說是胎教音樂用得上。”
我望著奶牛耳朵上嶄新的電子耳標,突然想起上一世在電視裡見過的機械化牧場。
這一世,我們竟真走到了這一步。
擠奶站試運行那日,何花蓬頭垢面地蹲在河沿。
她鑲金牙的嘴缺了兩顆,見到我就啐:“克夫相!帶著野種逞威風!”
梁志遠的扳手砸在了輸奶管上:“再吠一句,老子把你鑲的牙一顆顆撬下來喂狗。”
何花連滾帶爬逃走時,我盯著她跛腳的背影發怔。
上一世她偷了周大勇的私房錢私奔,最後被賣進山溝裡,這輩子倒是殊途同歸。
“想什麼呢?”
梁志遠用沾著機油的手背碰我臉頰,“脈衝器裝好了,試試?”
我按下紅色按鈕的瞬間,不鏽鋼擠奶器發出悅耳的嗡鳴。
朝陽興奮地頂開柵欄,湿漉漉的舌頭卷走我手心的奶片。
第一罐奶粉下線那晚,梁志遠蹲在化驗室門口啃冷饅頭。
我掀開恆溫箱的瞬間,他喉結動了動:“成了?”
乳白色粉末在玻璃罐裡泛著珍珠光澤,我蘸了點抹在他唇上:“嘗嘗,比麥乳精甜。”
他突然攥住我手腕,舌尖卷走我指尖的奶粉:“是閨女的口糧味。”
我踹他小腿的力道還沒收住,化驗室的門就被撞開。技術員舉著報告單直哆嗦:“菌落指數超了……是灰黃曲霉!”
梁志遠的軍靴碾碎報告單,眼底騰起血絲:“查流水線!”
消毒間的排氣扇停轉,我正摸著滾燙的烘幹機外殼。
何花鑲水鑽的指甲卡在傳送帶縫隙,半包霉變的飼料撒得到處都是。
“報復社會啊!”
技術員扯著何花的亂發往外拖,“要不是梁哥說要裝監控……”
梁志遠用麻繩捆人的手法比捆牛還利落:“送公安局,這回至少判十年。”
我冷冷地瞥了何花一眼。
天道輪回,不過如此。
奶粉上市那天天上飄著鵝毛大雪。
梁志遠裹著軍大衣擠在供銷社櫃臺,非要親手貼上第一張價籤。
“同志,這奶粉真能治小孩夜啼?”
老太太攥著糧票猶豫。
梁志遠突然笑了起來:“大娘,我媳婦懷閨女的時候就喝著這個,在火場裡的時候,都沒在肚裡鬧騰。”
話音剛落,人群就哄笑著開始搶購。
年終表彰會定在小年夜。
我挺著八個月的肚子往臺上挪時,梁志遠突然打橫抱起我。
“梁志遠!”
我掐他胳膊,“全公社看著呢!”
他軍靴踩得主席臺咚咚響:“我媳婦掙的臉面,就得風風光光地露!”
散場時,又下起了雪。
梁志遠用軍大衣裹著我往家走。
路過村口草垛時,一團黑影突然抽搐著滾出來。
周大勇的獨眼蒙著冰碴,露在外面的腳趾凍成了青紫色。
梁志遠的軍靴碾住他的手腕:“髒。”
我摸出兜裡焐熱的饅頭扔過去,雪地上立刻綻開汙濁的冰花:“黃泉路上,別再說我欠你的。”
梁志遠忽然蹲下,用铡刀柄挑起周大勇的下巴:“知道為啥留你到今日嗎?”
他獨眼裡的怨毒漸漸渙散,聽見梁志遠在雪地裡砸下一句話:“得讓你看著,我們怎麼把苦日子過好。”
到家時炕頭還煨著紅棗粥,玻璃花房的月季在雪夜裡綻出嫩芽。
梁志遠把獲獎證書墊在磁帶機上,肖邦的夜曲混著牛鈴叮咚,釀成1979年最甜的夢。
後半夜我被胎動驚醒,梁志遠正趴在我的肚皮上哼軍歌。
月光漏進來,照見他睫毛上凝著的水珠:“閨女踹我了。”
我把他長滿繭子的手往右腹挪:“是兒子。”
他忽然把滾燙的額頭貼上來:“兒子女兒都好,隻要像你就好。”
我數著他後頸新添的白發,忽然想起爆炸那晚他說的話。
這人間煙火,終究把我們煉成了彼此的蜜糖。
9
朝陽把奶瓶頂在腦門上轉圈時,周大勇凍S的消息傳到了村口。
我攥著蒸籠布的手頓了頓,韭菜雞蛋餡的香味漫過窗棂。
梁志遠正教女兒騎在牛背上,小丫頭揪著牛角咯咯笑,兒子蹲在草垛旁數螞蟻。
"S了三天才被發現。"
郵遞員把報紙塞進門縫,"說是喝醉了栽進冰窟窿。"
梁志遠拍掉褲腳的草屑,把奶瓶塞進女兒嘴裡:"今兒天好,帶孩子們去縣城照相。"
供銷社的櫥窗映出了我們的影子。
女兒非要摟著朝陽的脖子,兒子噘嘴抱著奶瓶不撒手。
攝影師掀開黑布喊"茄子"的瞬間,街角突然傳來破碗敲地的脆響。
何花蓬頭垢面地蜷在垃圾堆旁,缺了指頭的手攥著半塊發霉的窩頭。她渾濁的獨眼掃過我身上的呢子大衣,突然嘶聲尖叫:"破鞋!你該S!"
女兒嚇得往梁志遠懷裡鑽。
我摸出準備喂朝陽的雞蛋糕,輕輕放在她豁口的碗裡:"下輩子,記得走正道。"
何花鑲金牙的嘴張了又合,最終把臉埋進了餿水桶。
梁志遠捂住孩子們的眼睛,軍靴踩過積雪的聲響,仿佛碾碎了上一世所有噩夢。
返程的牛車上,女兒突然指著晚霞喊:"媽媽看!鳳凰!"
火燒雲在天際舒展羽翼,梁志遠把我凍紅的手揣進他的軍大衣兜裡。
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,長到能裹住整個牧場。
梁志遠蹲在河邊給朝陽刷蹄子,小牛犢的舌頭卷走了他後頸的汗珠。
女兒和兒子在草垛上打滾,沾了滿身金黃色的夕陽。
"媳婦。"
他忽然從褲兜掏出個鐵盒,"打開看看。"
褪色的立功證書裡夾著張泛黃的紙,是我們的婚書。
他傻呵呵地笑著,"原本想等金婚時裱起來……"
我笑了笑,把整張臉埋進他沾著牛膻味的胸膛。
晚風送來擠奶站的嗡鳴聲,玻璃花房的月季也綻出了第999朵花苞。
遠處傳來女兒清亮的童謠。
"爸爸的牛兒壯,媽媽的奶粉香……"
這人間終究沒負我,以愛為名,許我重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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