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願以償考入夢想的大學。
可距離入學不到兩個星期。
我的錄取通知書、身份證、銀行卡全部不翼而飛。
隻有微信一條信息「對不起」,是媽媽發來的。
我要瘋了。
1
下午和媽媽一起在電影院看最近大熱的《逃離》。
電影裡,漂亮的女主角被偽裝的人販子騙著鑽過邊境的鐵欄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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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媽冷道:「女孩子長得越好看,在外面越危險,連這種社會閱歷豐富的都被下套賣掉了,何況那些沒出過遠門的,到時候怎麼S都不知道。」
赤裸裸的警告。
我沒有搭腔,隻是默默攥緊拳頭。
電影看到一半的時候,她接了個電話,然後說有個 EMS 要籤收。
我看了一眼她的電話,來電備注是「郵政快遞」。
她離開了,我留下來繼續看。
電影放完,我想約同學出來逛商場。
拿出手機撥打,卻怎麼都打不出去,屏幕右上角的信號格也消失了。
這是……停機了?
偌大的放映廳,觀眾很快走光,隻剩我一個,空調冷氣從頭頂的出風口呼嘯而下。
我忽然感到一絲沁骨的寒意,以及恐懼。
一路狂奔回家。
家裡很安靜,安靜得跟有什麼東西S去了一樣,讓我後背發涼。
回到房間,拆出五鬥櫃最下面的抽屜,往底下一摸——空了!
我的大學錄取通知書、身份證、交學費的銀行卡,什麼都沒有了!
一下頹坐在地上,腦子跟著空白一片。
恍惚了一會兒後,才記得用手機連上了家裡的 Wi-Fi。
微信最上面就是我媽的號,最後一條信息是「對不起」。
我打了一大段話點擊發送,卻隻看到了鮮紅的感嘆號。
2
空蕩的屋子,寂靜得仿佛能聽見自己越來越壓抑的呼吸聲。
日防夜防,終究抵不過她的無所不用其極。
那些之前沒有往深裡想的事情,也一一浮上來。
一個多月前,我收到央舞的錄取通知書。
這是我拼盡全力奔赴的夢中情校,卻是媽媽曾經撒潑打滾也要阻止我去讀的大學。
然後我就像一個偷到了寶藏的小賊一樣,每天換著地方藏匿我的寶貝。
而媽媽一反常態,一天比一天平靜,甚至連我出門玩到天黑也不管了,好像逐漸接受了女兒終於長大並即將遠離的現實。
我的戒心也一天比一天松懈。
不久之前,她還找我借錢。
「媽媽想給你買套房,女孩子有房傍身,以後就有底氣。我和你爸的存款也夠,但是想再多給點首付款,以後你負擔也輕一點。」
「我留一萬繳學費,其他的給你。」我還是留了一個心眼。
「都給我吧,媽媽發工資會給你交學費的。」
從小到大我收到的紅包,都在她手上,還抓在我手裡的,就是高考成績出來後,外婆和親戚給的幾萬塊。
媽媽當時說得太自然,我猶豫之後還是把錢都轉賬給了她。
直到今天早上,媽媽微笑著邀我去看電影。
我以為這是她釋放的和解信號。
畢竟距離我開學不久了,開學後她要過小半年才能看見我。
緊繃了大半個月的神經徹底松弛下來,跟媽媽一起去看電影,並在她提前離場後還一個人沒心沒肺地繼續看。
姜還是老的辣。
一切都在媽媽的計劃中,一如她這麼多年的算計。
我抖著手,用微信聯系了朋友,讓她幫我辦個電話卡。
再聯系出差的爸爸:「爸爸,媽媽把我的東西都拿走了,不見了……求你了,幫我找到媽媽……」
沒說幾句就泣不成聲,爸爸隻一聽就明白了什麼事兒,忙答應下來。
做完目前能想到的這點事,坐在地上,眼淚不爭氣地流下來。
為什麼就不能放開我!
早知這個家是一個囚籠,我寧可永遠待在外婆家。
「悅悅,乖,出來吧,你爸爸媽媽來了。」
三歲半的時候,外婆把我從門板後面拽出來,推到一對陌生男女面前,告訴我那是我的父母。
「寶貝,以後媽媽再也不離開你了。」
媽媽把掙扎不已的我緊箍在懷裡的窒息感,以及被迫跟外婆分離的痛苦,一起深深烙進了腦海裡,成為童年的第一個記憶。
在那天的半個月前,我的雙胞胎姐姐,在 ICU 躺了兩年多之後,因為多髒器衰竭而停止了呼吸。
悲劇起源於爸媽的疏忽大意,讓 9 個月的大女兒爬進水盆溺水成為植物人。
之後他們為了醫藥費沒日沒夜地工作,隻能把我送到鄉下的外婆家。
我的姐姐沒了之後,他們在痛苦中卸下一個重擔,才終於想起了我,像拎走一個物件似的,又把我帶回了家。
失去一個女兒的愧疚自責,成為媽媽心頭揮之不去的陰霾。
從此,她無時無刻不在恐懼著再次失去一個女兒。
這種恐懼化作荊棘一樣的鏈條,緊縛著我,哪怕鮮血淋漓也不讓我遠離半步。
飲食是她控制我的第一環。
我從小在外婆的村子裡跟大孩子瘋跑,精瘦精瘦的,像個小猴子。
媽媽自認對健康飲食很有一套,認定我是營養不良。
每天從早上的瘦肉粥、豆漿開始,到晚上的牛奶、水果結束,一天五頓,還搗得稀爛。
我被灌了大半個月的半流質食物,爸爸忍不住提醒她:「悅悅牙口好,可以嚼,不需要這種鼻飼的食物。」
媽媽才恍然大悟似的,開始給我正常的食物,分量卻不減反增,好像要把我咀嚼所耗費的能量給補上一樣。
填鴨式喂養下,我從四歲上幼兒園開始就成為小胖墩,「胖妞」「豬妞」「冬瓜」的外號一直跟著我到小學,難受和自卑貫穿整個幼童時期。
幼兒園運動會的自由組合,我跑到一個眼睛大大的小男生那裡。
他卻把我推倒了:「豬妞走開,跑得跟豬一樣慢,有你在我們會輸。」
小孩子的喜惡是不加掩飾的,有人起頭,其他小孩就跟著嘲笑。
一個女孩模仿我吃東西的聲音:「呼嚕呼嚕跟豬一樣」。
我一直哭到媽媽接我放學,晚餐在吃了一點東西沒有飢餓感之後,就瘋狂搖頭。
媽媽一手拿著衣架,一手舉著勺子,我隻要一扭頭,衣架子就落下來,在大腿上印出一條紅痕。
我邊哭邊吃,哭著哭著開始嘔吐。
她前功盡棄,氣急敗壞地打電話給外婆。
「媽,你到底怎麼帶的悅悅……什麼帶得好好的!連吃飯都不會吃,早知道這樣,我累S了也不會把孩子給你帶……」
我撲過去抱著她的大腿哭號:「我吃我吃,不要罵外婆……」
3
我媽好像找到了一個讓我聽話的開關鍵。
一旦我反抗,她就會打電話給外婆,抱怨和數落之後,無一例外升級為責罵。
我隻能哭著妥協,任由擺弄。
到了讀小學的年齡,本來我家是重點小學的學區房,媽媽卻非要我到她所任教的私立學校。
她在學校親耳聽到了小朋友們對我不加掩飾的嘲弄,才意識到了我的體型問題,總算像一個正常有女兒的家長那樣,給我報名了舞蹈班。
第一天進入舞蹈教室的時候,本來嬉鬧的聲音都暫停了幾秒,然後小孩子哄笑起來。
我的眼淚滴答滴答下來,害怕幼兒園被嘲笑、被戲弄的經歷又要延伸到這裡。
「媽媽,我不要跳舞了,回去吧,求你了。」
她完全沒聽到我說話的樣子,把我交給了舞蹈老師。
「這孩子經常不聽話,你該怎麼訓就怎麼訓。」
老師笑著點頭。
練舞蹈基本功很苦,拉筋、撕胯、下腰。
我胖得多,更辛苦。
剛練沒幾天,隔壁舞蹈班出事了,一個女孩在下腰的時候傷到了,有癱瘓風險,家長來鬧,把舞蹈室的大鏡子都砸了。
我嚇壞了,又有點高興,期盼以後不用練舞了。
媽媽卻隻是給我換了一個更貴、更專業的舞蹈班。
我問她:「要是我的腰也弄壞了怎麼辦?」
她說:「癱了也好,這樣你哪兒去不了,媽媽以後就省心了。」
聽著像隨口的一句玩笑話,後來回想起來,不寒而慄。
練舞蹈的第二年,我瘦了下來,跟舞蹈班的同學也成了朋友。
跳舞消耗大,大家書包裡會放點幹果零食,到下課了互相分享。
媽媽給我準備的一律是全麥面包和鮮榨果汁,並耳提面命不允許吃任何其他零食。
實際上,我跟一個小倉鼠一樣,恨不得把小伙伴們投喂的零食都塞在腮幫子裡,慢慢享受,最好還能讓我在睡覺之前反芻一下。
一次,我發現了書包內層破了一小洞,偷偷把一粒巧克力豆塞進去,打算留到晚上再吃。
當天晚上,媽媽搜出了那粒巧克力豆。
「這是什麼!你個S孩子!你是不是吃了?」
暴怒的樣子,比發現爸爸將煙頭插進她養的蘭花花盆裡更恐怖。
我哆嗦著搖頭,本能自保地撒謊:「我、我帶回來,沒有吃……」
媽媽並不相信,調了一碗橄欖油、椰子油混合物,捏著我的鼻子灌下去。
我的眼淚、鼻涕混入碗中,一起吞下去。
「張嘴!」她把我拎到廁所,捏著我的腮幫子把牙關擠開,手指一直伸到喉嚨深處。
我吐個翻江倒海。
「我錯了媽媽……我錯了,再也不吃了……」
4
媽媽在舞蹈班家長群裡瘋狂輸出。
她拍下那粒巧克力豆發到群中:「誰給我家悅悅投毒!」
舞蹈老師第一時間出來圓場:「悅悅媽媽,因為體力消耗大,是允許孩子在課後半小時後吃一點補充電解質和維生素的食物的。」
媽媽質問:「巧克力是適合孩子吃的嗎?誰知道是不是反式脂肪?」
分給我零食的小朋友媽媽出來解釋:「這是費羅列的巧克力,不含反式脂肪酸。我家小語隻帶了三粒,分給了要好的小朋友。」
媽媽毫不領情。
「已經在家給悅悅洗胃,並教育她在任何場合,對別人的好意都要三思,懂得拒絕。
「希望我家孩子不要再吃到其他人給的任何東西。希望各位家長以後約束好自己孩子。也請老師好好監督一下。」
這些聊天記錄,被個別家長截圖下來,傳播出去。
「這裡建議這位媽媽去看心理醫生哦。」
「好可怕的控制欲,當她的女兒,實慘!」
「放在美國,這種女人當天就會被送進精神病院裡,睡覺時手腳綁在床上那種。」
……
面對網上眾口一詞的指責和周圍人的指指點點,我媽無能狂怒,把我關在家裡一禮拜。
外婆上門來,跟她吵了一架。
「你不想帶悅悅就別折磨她,老婆子我在鄉下也能養好她!」
「這是我女兒!我不管她誰管她!哪天她在外頭食物中毒了你就高興了?!」
「吃個巧克力就中毒了,我看你腦子才中毒了!」
「你懂什麼!」媽媽嘶吼。
「醫生說彤彤活不過一歲,是我費盡心思才讓她活過了三歲!你們誰有資格來教我怎麼養女兒?!」
一向堅硬得跟鐵鑄一樣的媽媽,最後一句話是帶著哭腔喊出來的。
外婆被噎住了,長嘆一口氣,走了。
唯一的救贖都棄我而去了,我陷入被全世界孤立的境地。
班上的同學避我如蛇蠍,舞蹈班也沒人敢跟我搭話了。
嘗試去找分我巧克力的小語,小語很直白:「我媽說你媽是神經病,叫我不要跟你玩了,不然你媽又發神經。」
我失去了最好的小伙伴,失去了童年的色彩。
縱然如此,我還是一直在舞蹈班待到了初中。
每天兩個課時的時間,沒有媽媽的凝視,身心都有舒展的愉悅,對舞蹈也越發熱愛。
雖然我一度失去了擇友權,但是舞蹈班學員流動性大,同學來了又去,大家都還小,愛憎怨痴離我們還很遠,一起練舞的喜怒哀樂又把我和她們拉近了。
「悅悅,我們周末去逛街,你能出來不?」
我媽在我極為局限的小圈子裡早就大名鼎鼎,她們還是對我發出邀請。
14 歲的青春少女,對融入同齡人群體有著本能的渴望。
「我……試試。」
媽媽在我社交上的嚴謹,就是我未經允許不能走出小區。
她拒絕了我出去的請求。
深深的無力席卷全身,隻剩下哭喊的慣性:「我 14 歲了!媽媽!不是 4 歲!」
她無動於衷,低著頭批改作業。
爸爸開門回家了,看見紅著眼掉淚的我,無能為力。
5
在這個家,爸爸也是被統治的。
他最大的反抗,就是在媽媽看不見的地方吸煙。氣極了,也不過是把煙頭扔到媽媽能看到的地方。
我們像一對同病相憐的苦難人,坐在沙發上沉默無聲。
過了一會兒,爸爸指著門口,在我耳邊小聲說:「沒鎖門。」
我眼睛一亮,悄悄走到門口,拎出小白鞋,沒穿鞋子就開門走出去,從消防樓梯走到了下一個樓層才穿好鞋,坐電梯下樓。
衝出小區門口,小伙伴們在街對面的小店裡等我。
「行啊你,出息了!」
「吳老師轉性啦?肯讓你出來?!」
「哈,宏宇你輸了,奶茶買單!」
聽著小伙伴們的打趣,一股前所未來的暢快充盈在胸口。
像雛鳥第一次展翅飛翔,像世界第一次朝我張開懷抱。
一切卻在轉過街角時戛然而止。
媽媽就站在那裡。
雛鳥的翅膀折斷,世界崩塌成阻攔在我前面的那個人影。
我絕望嘶吼:「媽——」
小伙伴們都止住了腳步,默默地縮到一邊,像鹌鹑一樣擠成一團。
媽媽走過來,柔聲道:「你想跟朋友一起,就約到家裡來嘛。大家想吃什麼,阿姨給你們做,阿姨讓你們喝可樂好不好?」
我悲哀地看著她。
不是沒有建議過,但是大家一聽來我家,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一樣。
劉宏宇鼓起勇氣:「阿姨,隻是去百達廣場走走,離這裡很近,我們很快回來的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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