未若柳絮因風起 - 第1章

「喇叭村裡有個大傻子,傻子有個俏郎君。」


 


每次聽到這句童謠,我都氣得隻能吃下三碗飯。


 


但傻人有傻福,我端詳著身旁周凜好看的眉眼,呆呆的笑出了聲。


 


那一晚,我聽見他在睡夢中呢喃:


 


「雲兒,你不要走,別丟下我……」


 


我搖晃著他的手臂,撲到他耳邊呼了兩口氣。


 


「阿凜,福雲在這兒呢,福雲不走。


 


「還有還有,我叫沈福雲,不是沈雲兒,你又叫錯名字啦!」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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後來,我故意撞翻酪漿,打碎燈盞,惹他生氣。


 


一向耐心的周凜,終於忍不住罵我:「傻子。」


 


他開始厭煩我,我卻開心地笑了。


 


阿凜終於,可以去找那個聰明的沈雲兒啦。


 


1


 


我伸出手指,替周凜撫平眉心。


 


他生的好看,眉頭卻總緊鎖著,許是又夢魘了罷。


 


還沒端詳夠,門外童謠咋咋呼呼唱了起來:


 


「喇叭村裡有個大傻子,傻子有個俊俏郎君!」


 


「郎君不理大傻子,傻子急得哇哇叫!」


 


喇叭村的孩子都是大喇叭,真是討厭啊。


 


我捂住周凜的耳朵,朝門外那群孩童著急道:「不許再唱啦!我才不是傻子!」


 


他們還是嬉鬧個不停,我手腳並用跨過周凜,想去逮那群兔崽子。


 


腳下一個踉跄,似乎踩到了什麼。


 


周凜悶哼一聲,抓住我的腳踝,「雲兒,別去,讓他們說吧。」


 


我坐了回去,揉著眼小聲嘟囔:「我才不是傻子呢……」


 


「還有,我已經長大了,阿凜不要再叫我雲兒啦,叫我福雲。」


 


周凜愣了愣,失笑道:「好了,別鬧了。」


 


我偏過頭不理他。


 


周凜總是叫錯,可沈福雲這個名字,還是他給我取得呢。


 


我沒有爹娘,沒有朋友,隻有一個周凜。


 


自打我記事起,他就一直在我身邊。


 


周凜牽著沈福雲,走過許多路。


 


從江南到洛陽,從垂髫到總角,就為了替我治好傻子病。


 


後來實在沒轍了,才帶著我在這喇叭村安定下來。


 


周凜舀了盆水,用毛巾在我臉上細細揉搓著。


 


聲音是一貫的耐心溫柔:「在我眼裡,你永遠都是小雲兒。」


 


我悶悶的轉回頭,朝他胡亂比了幾個手指:


 


「小時候這麼叫就算了,我現在已經十七啦!」


 


周凜仍是笑而不語,風過,發絲遮在他眉眼處。


 


我一時看愣。


 


不知為何,他看向我時,眼底總有霧氣浮動。


 


傻傻的我隱約明白,這點霧氣,叫做哀傷。


 


2


 


正當我盤算著怎麼搶走那群孩童的糖丸,周凜已經收拾出了一個小包袱。


 


今天他要出門,我知道的。


 


每年的這個日子,他都會穿一身白。


 


素色長衣,明明什麼顏色都沒有,在他身上卻比彩虹還要好看。


 


「你在家乖乖等著,不要亂跑,不……」


 


「不要喝髒水,不要亂爬樹,不要打山雞,阿凜放心,福雲曉得的!」


 


我驕傲的拍拍胸脯保證。


 


周凜每次出門,都會念叨一遍,十七年啦,傻子也能記住。


 


「阿凜阿凜,這次回來,記得給我帶桂花糕!」


 


我想了想,又補充一句,「別再給我帶紅豆糕啦,一點也不好吃。」


 


周凜聽見了,沒有回答,也沒有回頭。


 


暮春的風伴著柳絮落在白衣道士的肩頭,稍顯孤寂。


 


他的背影快小成螞蟻了,我還沒舍得從他身上挪開視線。


 


這時,窗邊探上來一個光溜腦袋。


 


「嘿,快看,傻子又看呆了!」


 


是隔壁二黑,唱童謠唱的最歡的那個。


 


我沒好氣的揪住他,眼珠子骨碌一轉,又問他:


 


「黑,我問你,生辰……應該做什麼?」


 


周凜以前說過,這天是福雲的生辰。


 


傻子懂得不多,卻見過隔壁二黑過生辰,明白那應該是一個重要的日子。


 


二黑一副看蠢貨的樣子,告訴我:「生辰哇,就是一個讓人快樂的日子。」


 


我似懂非懂點點頭,可每年的這天,周凜從來不快樂。


 


所以這個生辰,我想把快樂給他。


 


3


 


在屋裡轉悠了一圈,我瞄準了他落在床頭的荷包。


 


雲邊墜柳絮,紅線纏舊意。


 


我拿起聞了聞,麻利的拆開,倒出那些早已幹癟的草藥。


 


過水洗淨,換上新擇的艾草。


 


我坐在門口高興的晃著腳,這樣,周凜在夏天就不怕被蚊子咬啦!


 


雨送黃昏,周凜裹著水汽回來,眼裡蒙著的霧更甚。


 


「雲兒,桂花糕賣完了,我給你帶了盒紅豆糕。」


 


我掠過那盒糕點,邀功般的將荷包捧到他面前。


 


「阿凜阿凜,福雲給你的荷包放了新料,你快看看。」


 


話音落,周凜摸了摸空蕩的腰間,臉色猛地一沉。


 


「誰準你碰的?」


 


我仍是不明白,打著圈問他:「荷包,髒,洗幹淨,換新的,阿凜會開心嗎?」


 


周凜緊緊攥著那枚荷包,雙目通紅,胸膛劇烈起伏著。


 


我嗅到一點不對勁,嗫嚅起來:「阿凜阿凜,你會開心嗎……」


 


空氣裡懸著難挨的平靜。


 


良久,周凜才沉沉呼出一口氣,對我說:「你就是個傻子,什麼都不懂。」


 


聲音輕飄飄的,卻重重的砸在我的心上。


 


我呆在原地。


 


這句傻子,好像比聽完那一整首童謠還要讓我難過。


 


4


 


周凜走了。


 


他頭也不回的衝進雨幕裡。


 


這是他第一次丟下我。


 


因為一個舊荷包。


 


窗外風雨哗然,我埋在臂彎裡,低聲啜泣著。


 


福雲不想當傻子,福雲也想讓阿凜開心的……


 


可我的腦袋裡也有層霧在,撲上去隻得糊了滿眼霜,看不真切。


 


眼瞧著雨越下越大,我撐著油紙傘往外跑去。


 


喇叭村裡人人曉得,沈福雲不僅傻,還是個路痴,但總能精準的找到周凜所在的方向。


 


我小心的護著脖子上的金鎖,任由腳在水窪裡深一腳淺一腳的淌著。


 


直到天邊翻起白肚,才堪堪找到周凜。


 


他睡著了,在一個墳墓旁。


 


柳絮在霧靄裡浮著,落在墓前的紅豆糕上。


 


垂眸看去,周凜緊鎖的眉頭舒展開,像是個孩子般找到歸所,安心不已。


 


身後冒出的兩條狐狸尾,緊緊裹在墓碑上,就像我護著他送的金鎖般,生怕它沾染到一點雨。


 


周凜不是個人。


 


福雲一直都知道。


 


5


 


十七年前,周凜是在蘆葦蕩裡把我叼回家的。


 


我和別的嬰孩不一樣,出生也不知道哭,隻知道傻呵呵的樂。


 


所以,爹娘不要我了。


 


那一年的蘆葦蕩躺滿了被丟棄的女嬰,有的幸運兒被好心人選走,有的被禿鷲吃掉。


 


至於我,狗路過都不叼,隻有周凜乘著一身白叼我回去。


 


於是每晚睡前,我都要爬起來問他:「阿凜阿凜,為什麼你會在那麼多個棄嬰裡面帶福雲回家呢?」


 


周凜從不回答。


 


隻是靜靜的看著我,眼底哀傷的像一潭毫無生氣的S水。


 


偶爾閃過的那抹綠光,才能證明他是一隻狐狸。


 


一隻本該縱橫山野,活力滿滿的狐狸。


 


他不說,我也不在意,隻是馱在狐狸的背上,度過一年又一年。


 


最初的傻子,什麼都不會,隻知道闖禍。


 


米湯、盆盂之水,全都樂呵呵的往周凜臉上糊。


 


甚至因為一塊糕點,跟著人牙子跑。


 


周凜從不惱,永遠耐心,永遠細致,直到嫩蘆葦老成枯蘆葦,小傻子長成大傻子。


 


四時輪轉,唯一不變的就是周凜。


 


容貌、性格,一如初見。


 


我別的不懂,隻懂一件事。


 


那就是,我喜歡周凜,從零歲時就開始喜歡啦,像二黑的爹爹和娘親一樣的那種喜歡。


 


思緒隨風翻飛。


 


落葉打著卷,落在我們中間。


 


我胡亂的抹開眼睫上的雨水,定睛瞧了瞧。


 


狐狸尾巴下的墓碑,赫然寫著——先師沈雲兒之墓。


 


剎那間,心口湧上一股極其詭異的感覺。


 


沈雲兒……是誰?


 


那應該是我嗎?


 


我想湊近看一看,身後卻忽然有人攥住我的衣擺。


 


心下大駭,我猛然回頭。


 


6


 


是二黑。


 


他背著鋤頭,「嘿,傻子,你怎麼在這兒,要不俺帶你回去嘞!」


 


我抖著雙腿,瘋了般搖頭,「你不是二黑!你走開!」


 


「二黑」低低的笑了聲,鋤頭變成浮塵。


 


「呦,你這傻子,這會兒倒是不傻了。」


 


眼見著那二黑慢慢變成老黑,樹上的影子不斷抽長扭曲,變成了張牙舞爪的狐狸狀。


 


他眯眼看我,「讓我這孽徒清淨一會兒吧,沈雲兒。」


 


饒是到了這個地步,我仍執拗搖頭,「我是沈福雲,不是沈雲兒……」


 


那老黑輕嘆了口氣,直搖頭道:


 


「罷了罷了,當真是孽緣,解鈴還須系鈴人阿。」


 


他像是能看穿我在想什麼,朝墓碑努了努嘴,「傻子,過來看看,這裡有你要的答案。」


 


周凜還在睡著,我咽了咽口水,躡手躡腳觸到墓上。


 


天旋地轉間,許多畫面如走馬燈般湧入額心,衝破腦海裡的那層霧氣。


 


……


 


兩百年前,有隻年輕狐狸想要渡仙,差個口封,好巧不巧的,討到了當時青雲峰峰主的頭上。


 


狐狸頭次下山,頑皮的很,不想著成仙,想著耍樂。


 


他化成人形,央求著拜入峰主門下。


 


卻不知ţû₍青雲峰峰țû₎主是何等聰慧之人,哪怕ţŭ̀ₜ是即將成仙的妖怪,那化形術在她眼前也不夠用。


 


幻境裡,那峰主回過頭,隔著兩世塵埃與我對視。


 


一樣的臉。剎那間,詭異、心悸、紛亂。


 


她是沈雲兒。


 


7


 


兩百年前,沈雲兒試圖教會周凜何為人間。


 


隻可惜狐狸不懂,闖了禍,挨了天罰。


 


因著他一句師尊,沈雲兒替他擔了下來。


 


雷光乍現中,我看著沈雲兒倒在血泊裡,指尖點在周凜額際。


 


她那素日不近人情的聲音終於起了波瀾,「吾願渡君成仙,願君成仙斷念,仙路順遂,此後仙道坦途,享無邊安寧。」


 


遲了三年的討封,終於在這一刻兌現。


 


臉上有溫熱淌過。


 


我抬手抹了把臉,才發覺自己早已淚流滿面。


 


真是奇怪。


 


這些明明不是福雲的故事,卻還是剜得我心髒如痛如摧。


 


幸好,傻子不懂其中的糾葛,想不清便不想了。


 


於是,我問一旁的老人:「後來呢。」


 


老人嘆息道:


 


「沈雲兒給了口封,我這徒兒啊,自然是要成仙的。


 


「可你也看見了,他是九尾狐啊,你猜,剩下的七尾去了哪?」


 


我搖搖頭,傻子猜不出。


 


老人繼續道:


 


「他割下一尾,脫去了仙籍,跳回了凡間。」


 


「因此,兩百年前,有隻墮了仙的小狐妖在奈何橋旁哭得那般大聲,隻為叫回青雲峰峰主的魂魄。」


 


「可沈雲兒的魂啊,早被天雷震散了。我這孽徒又拔了六根尾巴,去追那六魄,卻徒有一縷跑了。」


 


他點在我額心,「這缺了魂的沈雲兒,就轉世成了你這個傻子。」


 


「他等了兩百年,卻等來了一個傻子,你說可不可憐。」


 


我捂著缺了魂的腦袋,斷斷續續道:


 


「可是,沈雲兒也可憐。我,傻子,也可憐。」


 


8


 


老人年長,看的透徹,句句戳在我心:「那你想讓周凜繼續可憐下去嗎?」


 


我忙搖頭,一著急說話就結巴:


 


「周凜,該開心的,我……生辰,想許願他快樂……」


 


老人難為情的看著我,


 


「我這徒兒阿,倔的很,隻怕是會尋沈雲兒生生世世。」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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