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是個我完全陌生、從未體會過的世界。
原來美貌可以得到如此多的優待、偏愛和善意。
人生而不平等。
我想到自幼曾受到的那些冷眼、辱罵、欺凌,一時間不禁悲從中來,眼淚簌簌而落。
「姑娘,因何落淚?」
我的身邊頓時圍滿了人,每個人的臉上都滿是關切和善意。
我隻覺得諷刺。
「玉容垂露湿春煙,冰绡先染月嬋娟。莫道清輝終化淚,此中真意已流傳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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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道熟悉又好聽的聲音響起。
我抬眼望去,茶樓的窗邊出現了一道白色的身影。
正是溫靖川。
他施禮道:「在下與友人於此會文,偶然見姑娘垂淚,得詩一首,贈與姑娘,請莫見怪。」
他信步走了出來,遞給我一方繡了青竹的絲帕。
這已經是第三次,我在難過的時候,遇到他。
不知道這是不是就是他曾說的緣分。
如果是以前,我可能會低著頭,道謝後倉皇逃跑。
他不是我這樣的人能肖想和覬覦的。
可此刻,我接過了他的帕子。
「多謝公子。」
我抬起頭,對他綻開了一個梨花帶雨的微笑。
10
他看著我,目光灼灼:「不知姑娘緣何難過。但每當我心情不好的時候,都會大吃一頓。姑娘不在意的話,在下可否請姑娘吃個飯?」
我自幼貪吃,胃口極大,一頓飯能吃一鬥糙米,爹爹打來的野豬,我每次都能啃光一整條豬腿。
人生大事,不過吃喝。我就是靠暴食,熬過曾經那些被欺凌的時光。
聽他這麼說,我深以為然,於是真心地笑了起來。
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到酒樓吃飯,坐在臨河的雅間,聽著絲竹之聲,我不由得有點局促。
「先嘗一嘗這櫻桃酪,已經冰了半日,現在吃正解暑。」
他將一個白玉碗盞遞給我,不經意地碰到了我的手指尖。
我的臉立馬紅了。
他極體貼地幫我布菜。
那是一桌我從未見過也未嘗過的珍馐美食,可我卻味同嚼蠟,暈乎乎地根本吃不出是什麼味道。
「還不知道姑娘的芳名?」
我立馬驚惶了,黑妞的名字,登不了大雅之堂。
「我,我姓趙,趙——」我瞥見桌上的櫻桃酪,說道:「趙櫻。」
「真是好名字。趙姑娘,你是本地人?」
我點點頭,忙又搖了搖頭:「我姨母生病,我來探望她。」
他的問題,又讓我意識到,我們還是有著雲泥之別。
他是官家之子,聽說已經中了解元。而我隻是蝸居在崖洞,貌醜容陋的獵戶。
我隻能用這假的軀殼,假的名字,假的身份,才能跟他同坐在一桌吃這餐飯。
可他突然問道:「姑娘,冒昧問一句,你可曾許過婚事?」
11
他見我眼睛突然瞪大,驚得掉了手裡的筷子,忙又解釋說:「原諒在下唐突,趙姑娘天姿國色,想必求娶之人甚眾。」
我不知道該說什麼,隻是搖了搖頭。
他面露喜色,說道:「在下溫靖川,家父乃蜀中太守,年方二十,尚未娶妻。」
我不可置信地看著他,他說這個是什麼意思?
他急急道:「我對姑娘一見傾心,想使媒人去你家提親。因姑娘不是本地人,在下生怕不直接表白,就此錯過了。」
我隻覺得思緒完全停滯,心髒撲通撲通地跳得極快。
成親?這是我完全不敢想的事。他的樣貌身份,連公主也娶得。
可是,他要求娶我?因為我現在這張臉麼?
原來美女的人生就是如此容易順遂的麼?
溫靖川生得這個模樣,讓女子動心,再容易不過。更何況他又溫柔良善,連我這般粗陋之人,都願意真心幫助憐惜,可以說是才德兼具。
自從見過他,他的身影,就總在我腦海中徘徊,久久不散。
他見我沉吟不語,急道:「趙姑娘,可是有顧慮?家父家母都是出自書香世家,為人極和善的,我的婚事,他們說過,隻要我看中了,他們就滿意。」
我?我當然是有顧慮的。
我是黑妞,不是趙櫻。
我隻是個借了美人殼的醜女。
可對他的向往,與冰冷的現實,在我心間反復拉扯。
「我,我的家遠在東海之濱,我的婚事,自己可作主的,隻需知會姨母一聲。」
我聽到自己嘴裡,吐出了可恥的謊言。
12
溫靖川大喜過望,說好他回家稟告父母,三日後,讓媒人送聘禮過來。
他本想用馬車送我回去,但被我拒絕了。
我總不能告訴他其實我住在東山陰冷的崖洞裡。
那裡可以住著醜陋的黑妞,但絕不可以是風華絕代的趙櫻。
我有三日的時間,去想該怎麼圓上這個謊言。
夜裡,我厭棄地看著我真實的身體。她被我藏到了崖洞的深處。
臉如燒餅,黑如鍋底,眉如掃帚,腮肉足有十斤,真的是面似夜叉。
戲文中唱,常羨人間逐玉郎,天應乞與點酥娘。
意思是,如玉雕琢般俊朗的男子,上天也憐惜他,贈予他柔美的佳人相伴。
他般配的,永遠不會是黑妞。
他愛慕的,也永遠不會是黑妞。
我不由流下了眼淚。
我真是個無恥卑鄙又貪心不足的人。
那如玉一般美好的男子,我對他生出了不該有的貪妄之心。
「娘,我,我們,明,明日搬回,回村裡,舊舊宅吧。我,我給你尋了,名醫,他他,不方便,爬爬山到崖洞。」
娘親的病,越來越嚴重了,她幾乎已經起不了身,時不時地就昏迷不醒。
「我這身體無礙的,莫要浪費錢了。」
「沒,沒事的,娘,我,我已經長大了,不,不怕村裡的人,欺負,我。我,也交到,很好,好的朋友,是,是他幫忙,請,請了省城的大夫。放心吧。」
第二天一清早,我就趕著牛車,拉著行李,帶著娘親一起下了山。
簡單清掃了一下村中的舊宅,我剛服侍娘躺下,就聽到有人敲門。
「是趙櫻姑娘的家麼?」
是一個清癯的老者,背著藥箱。
他是溫靖川請來的大夫。
我嗫嚅道:「是,我,我是她的表,表姐。」
大夫給我娘診脈診了良久,眉頭皺了起來。
「夫人咳嗽帶血,形瘦神疲,早年間受過內傷,又中過毒,毒雖是解了,但還是傷了根本。」
我娘不過是個尋常村婦,又怎麼會受內傷和中毒?
大夫嘆了口氣,說道:「我先開個方子,這病要慢慢將養著,不可勞累,不可動氣,還有,人參是不可斷的。」
送走大夫,我犯愁起來。
人參?我家不過是勉強糊口,怎麼吃得起人參?
不多久,隻聽得院外又有叩門之聲。
我開了門,卻不曾想,門外站著的,竟是溫靖川。
他拎著幾包藥材,笑眯眯地說道:「好巧,怎麼是姑娘你開了門。請問,這是趙櫻姑娘的家麼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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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像個偷東西卻被正主捉到的賊,慌亂地想找個地縫鑽進去。
「我,我--」
「打擾了,我來送藥材,順便探望下趙家姨母。」
「請,請進。」
舊宅簡陋且荒涼,溫靖川似乎不以為意,但我卻別扭得很,身體像被許多無形的刺扎著一般難受。
「我……我娘睡下了。」
「趙姑娘不在?」
「她,她去鎮上,買,買絲線。」
我說謊成習慣了,信口胡編。
溫靖川不知想到了什麼,極溫柔地笑了。
「姑娘就是趙姑娘的表姐吧?真巧,沒想到我們有這樣的緣分。」
「待我和趙姑娘成親後,表姐與姨母就一起過來吧。她父母遠在東海,隻有你們這兩個親人,姨夫不在了,合該彼此有個照應。」
完蛋了。我跟趙櫻,一根芯子兩個殼,是無法同時出現在人前的。
我慌忙搖頭。
「沒事的,我們在省城的宅子大得很。到時候單獨劃撥個院子給你們住,再挑幾個伶俐的丫鬟伺候姨母,再說,姨母的病,人參是不能斷的。這是我做晚輩應盡的孝心,還請不要推辭。」
娘還不知道我要嫁人的事。
我更沒辦法憑空再變出個表姐出來。
原來,圓謊是這樣的難。
我腦子裡各種念頭,亂成一鍋沸騰的粥,各種可怕的後果和擔心的場面瘋狂翻湧。
「這是按大夫給姨母開的藥方抓的藥材,這匣子裡是上好的人參,大夫叮囑過,人參要煎服不可斷的。」
「表姐——」他牢牢地盯著我,微笑道:「日後就是一家人了。」
14
溫家送來的聘禮,堆滿了整個院子。村子並不大,村民們聽到動靜,紛紛扒門來看熱鬧。
「聽說是太守家來下的聘禮。」
「怎麼回事?獵戶家什麼時候來了個表小姐?你們可曾見過?」
砰地一聲,院門被砸開了,許月娘帶著人氣勢洶洶地走了進來。
「黑豕,你滾出來——」
我從屋裡走了出去,平靜地看著她。
「你——」她神色由盛怒轉成震驚,又轉成迷茫。
「要嫁溫公子的,是你?」
她不可置信地看著我:「不,不可能的,怎麼會有人長成這樣?」
她面色悽然,突然搖了搖頭,哭著跑了。
那些議論的村民,陡然安靜下來,隻盯著我的臉呆呆地瞧。
我嘆了口氣。
為了應對送聘禮的媒人,我今日是以趙櫻的面目見人的。
世人都愛美人。他們以前有多嫌棄、厭惡、鄙夷、痛恨醜陋的我,現在就有多麼羨豔、愛慕這個美貌的我。
可我還是那個我。
這個看臉的人世間,長得好,似乎就被賦予了美好的品質。而生得醜,似乎就作了天大的惡一般。
我冷冷地勾出了個笑容,狠狠地關上了院門。
眼見婚事將近,再瞞不住了,我走到了娘的床前。
「娘--」
我懷中抱著那具美人軀殼,打算向她坦白一切的真相。
誰料,她見到了我懷裡睡著的美人臉,突然厲聲尖叫起來。
「多少年了!你,你竟然還是來了……」
誰?誰來了?
我不懂。
「娘,你怎麼了?」
她一臉驚惶,大喊一聲,就暈厥了過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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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夫來給我娘施了針,說她是驚厥失養,痰迷了心竅。
可是,直到我出嫁那天,她都沒有清醒過來。
我把原本的醜陋身體裝進了最大的嫁妝箱子裡,帶著我娘一起,就這麼嫁進了溫家。
新婚之夜,美好得像一場夢。
溫靖川目光灼灼,溫柔地替我取下沉重的鳳冠,修長的手指一勾,就解開了我衣襟上的復雜盤扣。他像不知餍足般,要了我一次又一次,直至我們都精疲力竭。
可我不敢睡,我睡過去,就會在原本的那具醜陋身體中醒來。
想要換上美人身軀,就要讓醜陋的身體再睡過去。
可我並不能保證醜陋的身體馬上會有睡意,而在交換的過程中,會不會被發現穿幫。
這是天大的漏洞。
而我,新到溫家,對環境人事完全不熟悉。
所以,我不敢賭,也不敢睡。
我努力瞪大眼睛,甚至用發簪刺自己的手指,用疼痛來保證清醒。
可是,將近天明之時,我還是不小心睡著了。
16
我突然驚醒的時候,發現自己是黑妞,正窩在嫁妝箱子裡。
我推開箱子,發現已經天光大亮。
完蛋了。
我慌忙爬出箱子,推開房門,誰料剛出門就撞上了溫靖川。
「表姐?」
他一臉驚詫。
慘了。
「櫻兒說你去鄰縣探親,我還惋惜,你連我們的婚禮都沒來參加,沒想到,你還是來了。」
他一臉欣喜,笑眯眯地說道:「既然來了,就莫走了。」
我倉皇不已,心髒仿佛都要跳了出來,隻得點了點頭。
「櫻兒還未醒,我讓丫鬟莫吵醒了她,讓她多睡會兒。我們晚點再去給爹娘奉茶。」
「我……我先看看我娘。」我低頭行了個禮,就匆匆去了娘的院子。
實在太驚險了。
還好他沒有起疑。
可我像被油煎一般焦急,公爹婆母在廳堂等著奉茶,我總不能一直在婚房睡著不醒。
這時,我看到大夫背著藥箱正走進我娘的院子,我腦子突然靈光一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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