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裡是蕭景川拿命守護的地方,一個漫長而遼闊的大草原。
往年血染大地,如今眼前一片銀雪覆青黃。
明月出天山,蒼茫雲海間。
夜下清明無間,許多年紀較小的孩子還在縱馬蕭馳。
我在這裡看了一夜的雪景,直到天明。
暖陽化雪後揭開了輕霧白紗,壯闊蒼茫的草原恢復本來面貌。
我似乎透過現在的寧靜看到了過去的馬疾戰鼓。
看到百萬英兵,看到有人銀甲長槍,從無敗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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待冬風吹過,已是年後。
趁這時節,我又去了太白山。
我和蕭景川的緣分始於冬季,便總想看遍各種雪景。
太白山腳下枯樹錯落有致,木板鋪展欄成路。
抬頭看,群山繚繞一望無蹤。
這上山的路我是爬不動了,不過山下有個老翁,守太白山十年之久。
他說山頂有泉,名天池,呈圓形環繞,常年積雪。
「這天泉,美嗎?」
嬤嬤接了話:「小姐看雪,自是美的,隻是山路忐忑難行,不如尋些墨畫作賞?」
那老翁是個急性子,酒糟鼻在這極寒之地更顯通紅。
他捋著胡子不滿意道:「來太白,不親眼見一見天池之景,此為終身大憾!」
嬤嬤瞪著老翁,生怕我一個衝動,隻身上山。
但我不會,因為天池沒有能讓蕭景川想起過去的奇藥。
絕色之景,一個人也更為遺憾。
15.
最後還是依了嬤嬤,尋了墨畫,憑著想象,也算見過。
之後馬車一路南下,到了姑蘇,枯木已逢春。
這個時節姑蘇正下著雨,煙雨樓閣,仿佛人間仙境。
石路不平,馬車一路上都在顛簸,我的身體從太白南下時就已經漸漸支撐不住。
「咳咳咳咳!」
我拿下帕子一看,血透過帕子在手心暈染,嬤嬤心疼地抹著眼淚。
「嬤嬤,我現在這個樣子,很難看吧。」
「小姐放棄性命,如今還在乎在皮相嗎?」
我知道嬤嬤有氣,傅聞期也有氣。
他們總覺得,我明明,還可以有三年壽命的。
可是多這三年幹什麼呢?
是等蕭景川恢復記憶,和李茉和離?
還是等他重新為我籌辦一場十裡紅妝?
我現在已經不期待那十裡的紅妝了,我還是覺得雪景好看。
景好看,人也好看。
「嬤嬤,傅聞期,該到了吧。」
我快撐不住了。
馬車裡沒有鏡子,嬤嬤刻意收了起來,其實不用看我也知道。
我現在的樣子肯定人不人鬼不鬼的,難看得緊。
「嬤嬤,我想回京城了。我......還沒看見,海棠花開呢。」
16.
最後的意識裡,我隻感覺馬兒跑得很急。
耳邊,總是傳來陣陣哭聲,嬤嬤似乎讓我等著什麼,讓我一定等她。
可是我好困,眼皮似有千斤重,呼吸也越來越薄弱。
再後來我睡沉了,好像睡了很久,是被傅聞期的哭聲吵醒的。
我叫他別吵,他卻聽不見,一個勁兒地哭,哭到雙肩顫抖。
周圍跪著很多下人,有父皇身邊的總管大監,還有蕭景川的貼身侍衛。
蕭老將軍和蕭夫人也來了。
他們看不到我,原來我已經S了。
魂魄離體,我看見自己的屍體,當真是醜極了。
我四下打量,沒看見嬤嬤,我記得睡前,她讓我等她。
心念忽至,再一眨眼,我便來到了嬤嬤身邊。
她老人家在宮裡小心翼翼了一輩子,也沒有如此狼狽過。
發髻亂了,滿臉都是雜草木枝,年邁的身子累得氣喘籲籲。
她去的地方是李家村。
原來,她是想讓蕭景川見我最後一面嗎。
可我的少年將軍,三年前已經戰S沙場,回不來了。
或許也能回來,隻是我不願承擔那變數,更不願委曲求全。
17.
嬤嬤往李茉家去的半路上,被李茉攔下,找蕭景川的神色不難被看出。
李茉給嬤嬤指了一條路,是往山上走的。
「他今日上山打獵去了,你快去找他!」
我就站在一旁,看著李茉故作焦急的神色,她並沒有梳婦人髻。
嬤嬤著急尋人,心間也沒了思緒。
可這李茉說的話,又怎麼能信呢!
她若真是個好人家的姑娘,當初也不會當了蕭景川的佩劍,把他困在鄉野三年。
打獵自是要去深山野林,嬤嬤沒有功夫,去那種地方,萬一遇上野獸,不S也傷。
我擔心,卻無能為力。
如我所料,蕭景川並沒有進山打獵,李茉根本沒想讓嬤嬤活著走出深山。
見到狼群的時候,嬤嬤也反應了過來。
深宮裡的老人,即便是揣測人心的人精,也會害怕沒有人性的野獸。
周圍草木生得極好,十分隱蔽。
一旦嬤嬤被咬傷,倒在草叢之下,輕易不會有人發現。
就算被發現,蕭景川也不會知道是李茉幹的。
野獸慣會欺凌弱小,它們咬住嬤嬤的胳膊,不斷拖拽。
我看得焦急,擋在嬤嬤身前想替她擋去一部分撕咬。
可是沒有用,它們穿過我的身體,穿過我的胸膛。
咬在嬤嬤身上的力道越來越大,我不停踢打它們,但沒有絲毫作用。
突然,「嗖!」的一聲,箭矢穿過我的身體刺入野獸腦袋。
之後又是幾聲,我轉眼看去,是蕭景川。
他看著我的地方久久不語,微喘著愣在原地。
18.
直到嬤嬤冷汗淋淋地站起來。
他扶著嬤嬤,皺著眉頭:「怎麼回事,你和宮姑娘不是回去了嗎?」
嬤嬤看到蕭景川後,淚水止不住外流,她忽而跪下。
向蕭景川行了跪拜禮,這個從未忤逆過我的嬤嬤,第一次不聽我的話。
「老奴請將軍回京,見公主最後一面!」
「老奴請將軍回京,見公主最後一面!」
「老奴,請將軍回京!見公主最後一面!」
被野獸撕咬的胳膊一直在流血,額頭磕得血跡斑斑。
蕭景川僵在原地許久,直到回了木屋,他坐在桌邊一言不發。
嬤嬤跪在腳邊,把所有的事都說了出來,每說一句,李茉的臉色就慘白一分。
桌子上擺著幾件東西,蕭景川的佩劍,我給他繡的香囊,他身上那隻早就不見了。
還有他給我的定情信物,那個他廢了好幾塊白玉才得了那麼一件成品的海棠簪。
為此手上多了好幾道疤痕。
蕭景川就那麼坐著,從天明坐到深夜,終於啞著聲音開了口。
「嬤嬤,別磕了。」
我明明,該感受不到任何情緒,卻還是在他喊嬤嬤的時候,感覺心中一滯。
嬤嬤抬起頭,氣若遊絲地試探道:「將軍?」
我亦是看著他,看著他雙眼微紅。
他想起來了嗎?
我的蕭景川,是不是要回來了?
19.
蕭景川起身的動作有幾分不穩,他嘴裡不斷重復著。
「回京城,回京城,回,回公主府。」 ?
我一個閃身便飄到了他面前,抬手輕撫他的臉頰。
「蕭景川,你想起來了嗎?你想起我是誰了嗎?」
可惜他看不見我,也感覺不到我。
他步履蹣跚地向外走。
我感到一股拉扯,看著蕭景川的背影衝他哭喊:「來不及了!」
「蕭景川,我等不到你回京了。」
心髒好像活了過來,疼得不行。
他忽然停下轉身,朝我的方向看來,視線卻是落到桌面上。
蕭景川忽然大步向前,拿起佩劍,又拿起香囊和發簪。
嘴裡不停念叨著:「我的,這個是我的,都是我的。」
他身上透著莫大的悲哀,我來不及再多看看他,那股拉扯將我帶回京城。
原來是我的屍體被釘進了棺材,傅聞期跪在靈堂。
關於那個問題,這一刻他好像真的後悔了。
「傅聞期,蕭景川大概想起來了,你能不能派人去接他?」
「還有嬤嬤,她遭了老大的罪。」
「還有還有,那個叫李茉的,算了,她就交給蕭景川處置吧。」
傅聞期沒聽見,他也不可能聽見。
20.
已經四月了,我朝屋外看去,蕭景川當年種的海棠已經開了花。
隨著風吹飄了滿院,又被卷起飄到外面。
有十裡那麼遠吧。
「蕭景川,我想你了。」
沒有人回我,傅聞期像尊泥塑,蕭家派來的人也不負責守夜。
也不知道蕭景川到哪了,我想我總能等到他。
等到第七日,父皇下旨了。
我還不算蕭家婦,也沒有封號,他讓下人把我葬至郊外。
傅聞期連上三封奏折,懇請父皇將我葬於海棠樹下。
他悲憫的聲音響徹朝堂:「此乃公主遺願!請皇上準許!」
可皇家規矩大過一切,這是臉面,父皇是不會同意的。
他的女兒,哪怕他不寵,也要葬得體面。
葬於海棠樹下,叫百姓怎麼看他這個做父親的。
沒規沒矩,自是惹惱了父皇,傅聞期被罷職十日反省。
我看著他毫無形象地大笑,心想,為數不多的朋友,怕是也不願給我守靈了。
但他依舊守著,出乎意料地,守到父皇派人來抬我。
我終究不能葬於海棠樹下。
21.
這S了唯一的好處,大概就是不會感到心疼。
我從小厭惡父皇,厭惡皇宮,此時再見,什麼感覺都沒有。
他能來看我的屍體下葬,我竟也窺得一絲父愛。
黃土被一層一層地翻上來,越堆越高,白色的紙錢飄蕩在整個竹林間。
期間還伴著許多花瓣,大概是從公主府飄出來的吧。
父皇年過五十,治理天下未出過差錯,他是一代明君。
但不是個好父親。
可我竟然也在父皇臉上看見悲憫,他腕間不知從何時起經常捻著一串佛珠。
大概宮裡每走一個人,他都會傷感上一陣,然後依舊冷血無情。
「蕭景川,有信了嗎?」
我不知他為何問起蕭景川,隻聽見大監恭敬道。
「回皇上,快馬加鞭,算算時日,快到了。」
父皇無言,又過了一會兒,時辰到了。
大監高揚:「葬~棺!」
「等一下!」
一陣更高昂的聲音響起,我欣喜回頭,蕭景川帶著嬤嬤回來了。
霎時間風起大作,卷來萬千海棠花瓣。
蕭景川幾乎連滾帶爬,撲到我的棺前。
「打開,打開啊!怎麼打不開!」
我看著心裡十分難受:「打不開了,蕭景川。」
他聽不到,哭得像個孩子,不停掰著棺材蓋子。
22.
「皇上!皇上!求求你,求你再讓我見公主最後一面!」
「臣,懇求皇上,讓臣再見公主一面!」
蕭景川不停地磕頭,他不顧禮儀拽著父皇的衣擺。
「小十四為你日夜祈禱三年,你在幹什麼?」
我詫異地看向父皇,這是他第一次叫我小十四。
我一直以為,他不記得我是他第幾個女兒。
若不是蕭景川,甚至都不知道我的存在。
蕭景川抖著唇說不出話,父皇平靜的眼眸垂下。
「朕替你答,你在李家村,你在和那獵戶的女兒郎情妾意。」
我皺眉頂撞:「那是他失憶了!」
「你失了記憶,可為什麼,見到小十四後,依舊無感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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