長夜終明 - 第3章

 


「夫人,用一碗吧。」


許靖韻冷聲,「用不著你假好心,不過是來看我的笑話!」


 


她說著,抬起手打翻了杏仁奶。


 


滾燙的奶水把我的手燙紅一片,許靖韻又轉過身跪著,不再瞧我一眼。


 


門外傳來顧準陰鸷的聲音。


 


「不必管她,她一向蠻橫,就該好好SS她的銳氣!」


 


許靖韻沉默著,脊背一點點彎了下去。


 


顧準強硬拉起我,「雨下這麼大,留在這裡做什麼!」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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滂沱大雨遮住了許靖韻微弱的低語,可我知道顧準聽得真切。


 


「我沒有推她。」


 


男人沒有回頭,風吹滅了燭火,祠堂裡陰森可怖。


 


許靖韻的眼淚終於落了下來,「顧準,你說過一輩子不納妾隻對我好的。」


 


我仰頭,隻看見男人冷漠的側臉。


 


原來年少情深也可以走到相看兩厭。


 


沒有回答就是最好的回答。


 


「爺,夫人她……」


 


顧準打斷我的話,「我忍讓她很多次。」


 


「她就不能為我服個軟嗎?」


 


黑暗裡,男人的手放在我的肚子上。


 


「宋聞溪,還是你聽話。」


 


第二天一早,許靖韻就服軟了。


 


她和顧準期盼的一樣走進二夫人的院子,纡尊降貴親自為二夫人紅腫的腳踝上藥。


 


顧準的眉眼露出滿意神情,「這才對嘛,當家主母哪能這麼容不下人。」


 


其實顧準從來不擔心許靖韻不服軟。


 


她回不了娘家,隻能賴在夫家搖尾乞憐。


 


祈求著枕邊人一點夫妻的情誼。


 


我可憐許靖韻,也可憐我自己。


 


每每驚醒都是一身冷汗。


 


我夢見自己生了個女兒。


 


於是我不斷向老天爺祈禱,生個兒子吧。


 


求求你,讓我生個兒子吧。


 


命運何其可悲。


 


一生的苦難都來自於男人,可唯一的指望竟然也是男人。


 


歸根結底,這世上能讓女人活下來的那點資源,不過是男人指縫裡漏出來的。


 


他們算計著,萬萬不能多給一點。


 


於是女人又開始自相殘S,最後被扣上個不賢良的帽子。


 


我記得我曾經問過觀主一句話,「你也是女子,如此殘害自己人於心何忍?」


 


觀主凝著眉,生冷的唇角繃直。


 


「我不過是在男人手底下討飯吃。」


 


我日思夜想生個兒子,我害怕我也會變成那樣的人。


 


許靖韻說我瘋了。


 


她故意說著反話,暢快地吐出笑來。


 


「八成是個女兒,你的貴妾夢趁早S了心吧。」


 


熬到生產那天,劇烈地疼痛讓我無法呼吸。


 


我撐著筋疲力盡的身體,在一片觸目的紅中迎來了嬰兒的啼哭。


 


顧不得麻木的下半身,我急切地辨別嬰兒的性別。


 


穩婆抱著孩子,祝賀我。


 


「恭喜姑娘,是個千金。」


 


那一刻,我竟如墜冰窖。


 


我沒見過我娘,隻知道她是奶奶買來的粗使丫鬟。


 


宋家米鋪不大不小,她一個人要幹很多活。


 


懷著我的時候,奶奶說了,如果是男孩就留下來。如果是女孩,帶回鄉下去自己養。


 


權貴之家或許沒那麼在乎男女,他們有數不盡的人願意幫他們生。


 


可我呢?


 


在內宅,無名無分做一個通房,養一個和我一樣不被承認的孩子嗎?


 


許靖韻走了進來,她從穩婆手裡接過孩子。


 


「叫顧寶珠怎麼樣?」


 


「是我的掌上明珠。」


 


我一時呆住了,隻見許靖韻貼了貼寶珠的臉。


 


「女孩怎麼了,女孩我也喜歡。」


 


她走出門外,朝著顧準笑道:「是個女孩,我瞧著可愛得緊。這是王府的第一個孩子,聞溪可是大功臣。你說好的,等她生了就抬她做姨娘。」


 


顧準逗弄著孩子,似乎不甚在意。


 


「聽你的就好。」


 


許靖韻又走了進來,她說:「宋聞溪,你欠我一個大人情。」


 


好像突然間S心,又突然間涅槃。


 


「我為難你做什麼,內宅的日子這麼難,勁得往一處使才行。」


 


許靖韻安慰我。


 


「沒事的,你還能生。」


 


那一刻,我覺得自己像圈裡的母豬。


 


我扯著嘴角,「是啊,我還能生。」


 


可我的孩子不會再重復我的命運,不論男女。


 


10


 


我出了月子那會,二夫人也失寵了。


 


許靖韻每天在院子裡點燈,顧準卻一次也沒去過。


 


我知道顧準去了哪裡。


 


他在外頭有一處宅子,玉貞觀送來畫像。如果沒有小廝送回去,當天晚上畫像上的女子就會被送到宅子伺候顧準。


 


這樣的事許靖韻從來不信。


 


在她眼裡,顧準光風霽月,絕不是會狎妓的人。


 


卻不知人心易變,少年時的青澀赤誠也會在環境的潛移默化中變得汙穢不堪。


 


我又要去玉貞觀上香。


 


許靖韻抱著孩子,有些不滿。


 


「你是當娘的人了,不看著孩子,整天往外跑像什麼話?」


 


「夫人,並不是生了孩子就得處處為她活著。」


 


許靖韻皺了眉,我又說:「今夜別點燈了,世子不會回來的。」


 


而後不理會她的話,徑直坐上了轎子。


 


宋天寶照例在玉貞觀外的槐樹下等我,他瘦得皮包骨頭。一雙眼睛出奇地大。


 


無頭蒼蠅一樣在樹底下轉著圈,見了我,那雙麻木的眼裡迸發出光彩,忙不迭地跑了過來。


 


卑微又討好。


 


「姐,我這又……」


 


「又輸光了?」我了然道,「我手裡也沒錢,世子剛抬了我做姨娘,府裡到處都要打點。」


 


聽到我翻身,宋天寶整個人都躁動起來。


 


誠然隻是個妾,卻也是王公貴族家的妾。


 


我在他眼裡此刻不過是一頭閃閃發光的金豬。


 


「姐姐真有福氣,爹娘也是的。上輩子的恩怨何苦賴到你身上,我知道姐姐一直想進族譜……」


 


宋天寶舔了舔唇,「再幫我最後一次。」


 


我毫不吝嗇,「我現在手頭緊,你去城南刀劍鋪子找一個叫秦二的人,他是自己人。」


 


宋天寶險些跳起來,他輸得分文不剩。要不是王氏把著房契,怕不是要把宋氏米鋪都抵押出去。


 


我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。


 


隻要一句虛無縹緲認祖歸宗的承諾,他就可以跳蚤一樣一直吸我的血。


 


可秦二是放印子錢的,從來都隻有他對別人敲骨吸髓的份。


 


白天的玉貞觀肅穆端莊,女孩子曼妙的軀體被寬大的道袍遮掩。


 


來來往往隻有嚴肅的表情,在嗆鼻的香火味裡顯得不近人情。


 


然而穿過後廳的小門,又是另外一番場景。


 


觀主折磨人的手段很多。


 


我進去時,那女子已經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團。隻能趴在石磚上,指尖黑紅。血滲進泥土裡,連土都帶著紅色。


 


顏瑰也S在這裡。


 


在她之前不知道有多少人S在這裡。


 


觀主冷著臉,目光掃過每一個噤若寒蟬的姑娘。


 


「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,竟敢去報官!也不想想自個伺候的是誰,我要是怕還會開玉貞觀嗎!」


 


「都給我瞧仔細了,誰要是再吃裡扒外,下場比她更甚!」


 


地上趴著的人沒氣了,水碧走過去合上了眼。


 


她比上次見面時柔軟了許多。


 


「觀主,拉去亂葬崗埋了吧,總不能叫她做孤魂野鬼。」


 


觀主冷聲斥道:「這種下賤貨色也配入土,拉去叫野狗吃了便是!」


 


「還是埋了吧,活著就夠命苦了。S了何必再為難她?」


 


觀主看見我,不得不給幾分面子。


 


我也是從她手底下出去的人,有些許手段。沒叫主人家打S,還有了依靠。


 


她丟了手裡的鞭子。


 


「聞溪一向是個心善的。」


 


觀主用我教育那些姑娘,「瞧見了吧,聞溪的出身比你們還下賤呢。人家現在不照樣是做了夫人的,別給臉不要臉,能在玉貞觀是你們的福氣!」


 


S了的人很快被拉走,圍著的人也散了。


 


隻有水碧站在那呆呆看著我。


 


她手上的血已經幹了。


 


嗓音在喉嚨裡沙啞得不成樣。


 


「你說過,我們很快就會出去。可桃紅丟了性命也沒做到,她去報官。轉眼就被押到了觀主面前,我們到底走到哪才算出路?」


 


我看她好像看到了曾經的自己。


 


認命了。


 


這掙不脫,逃不掉的命。


 


可是人不搏一搏,怎麼知道不能人定勝天。


 


「玉貞觀伺候的都是達官貴人,利益層層牽扯。就好像堆疊的樹冠,SS保護住最下面的草。」


 


「你想曬S那堆雜草,就得先砍了樹。」


 


水碧抬起眼,問道:「你什麼意思?」


 


「知道你伺候的人是誰嗎?」


 


她搖搖頭。


 


「是世子爺,顧準。」


 


「我以前,也是伺候他的。」


 


聒噪的蟬鳴遮住我的低語。


 


「如果顧準S在玉貞觀呢,這裡的秘密還藏得住嗎?」


 


我現在不僅僅想活著了。


 


我要活得更好,我要成為王府另一個主人。


 


所以我要讓許靖韻對顧準徹底失望,隻有這樣,她才會把心放在王府唯一的繼承人身上。


 


而我作為他的母親,一樣同享尊榮。


 


這一年的秋天,我又有喜了。


 


顧準和許靖韻之間卻愈發割裂。


 


她見識過顧準愛她的模樣,所以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這樣巨大的落差。


 


我和許靖韻的關系越來越好,也許後宅就是這樣。男人在外面尋花問柳,女人在後宅自我安慰。


 


顧寶珠剛會走路,在門廊扒拉徹夜不熄的燈籠。


 


「娘親,爹爹什麼時候來啊?」


 


爹爹不會來。


 


許靖韻垂下眼眸,自嘲地笑了笑。


 


她不肯妥協,像我們一樣討好顧準。


 


那是一種毫無尊嚴的感覺。


 


就比如她教訓我,因為顧準來我房裡我愛唱淫詞豔曲。


 


許靖韻還愛著顧準,不然她就會知道我們搶來搶去都是為了自己的一畝三分地。


 


而不是顧準這個人。


 


這一次,許靖韻摸著我的肚子不再說喪氣話。


 


「看著像男孩子。」


 


我沒回她,為了以後的日子,隻能是男孩。


 


又一次顧準徹夜不歸的晚上,許靖韻坐不住了。


 


顧寶珠發了高熱,哭得上不來氣。大夫束手無策,她隻能抱著孩子一遍又一遍在院子裡轉圈。


 


許靖韻不住逗樂,企圖哄得顧寶珠舒服些。


 


「世子呢,世子怎麼還不回來!」


 


「去找,找不到你們也別回來了!」


 


我抱過顧寶珠,溫聲提醒她:「世子在外頭還有一處宅子。」


 


許靖韻垂下了眼,試圖不去想那件自己早就知道的事。


 


「夫人去那裡找找看吧。」


 


顧寶珠哭得越來越厲害,許靖韻終於妥協。


 


「你好生看著她,也照顧著自己。」


 


我點點頭,看著許靖韻的身影逐漸遠去。


 


今晚注定是個不眠夜。


 


天亮後許靖韻悄悄從後門回來,一進門就把自己關了起來。


 


直到傍晚,門才開了一條小縫。


 


我抱著顧寶珠進去,她一瞧見顧寶珠就落下淚來。


 


落在滿是傷痕的臉上。


 


顧準打她了。


 


許靖韻抬頭,「我還沒問過你,究竟是哪裡來的?」


 


我咬著牙,「玉貞觀。」


 


許靖韻瞪大了眼,「那不是道觀!」


 


「是啊,那裡白天是道觀,晚上就成了妓院。」


 


許靖韻抿著唇, 「這等骯髒之事!」


 


我打斷她的話,「夫人, 玉貞觀髒, 可裡面的人不髒。這樣的世道,由不得裡面的女人做主。」


 


許靖韻沉默下來,通紅的臉頰還滲著血珠。


 


「既不情願報官就是, 何必沉淪泥潭?」


 


我被她逗笑了, 「夫人昨夜不是去了, 這些客人裡連世子都有。誰敢動玉貞觀呢?」


 


許靖韻不再言語, 眉頭泛起惡心的情緒。


 


「真髒。」


 


我知道, 她不是說玉貞觀。


 


這一夜, 許靖韻沒有再點燈。


 


她和顧準的情誼, 從此算是盡了。


 


11


 


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觀主, 我想多年的恩怨應該有個了結。


 


彼時的我大腹便便, 走動間都要扶著東西。


 


觀主討好地扶著我,我問她還記得自己手裡沾染了多少條人命嗎?


 


觀主愣住了,而後說,「都是些不值錢的賤命,何足掛齒呢?」


 


賤命,


 


從前也有人這麼說我。


 


宋喜娣是賤命,顏瑰是賤命。


 


就連許靖韻在被顧準毆打時也被說是賤命。


 


那什麼才是高貴的命?


 


宋天寶那樣,還是顧準那樣?


 


我們的賤命正是拜他們所賜。


 


月亮高高掛在空中, 照得庭院如水一般冷清。


 


觀主突然察覺到什麼, 她松開我就要逃跑。卻被人從身後狠狠捅了一刀,緊接著是第二刀,第三刀。


 


慘叫一聲大過一聲,而後漸漸低垂下去。


 


隻有仍不解氣的利刃噗嗤噗嗤捅破肉體的聲音。


 


有人不可置信地問我,「我們自由了嗎?可以走了嗎?」


 


「我想回家!」


 


可正如觀主所說, 她隻是在男人手底下討生活, 真正困住我們的不是她。


 


顧準的宅子起火了,在火勢蔓延前顧準就已經S在了那張象Y床上。


 


床上遺留的是玉貞觀主的拂塵, 而玉貞觀主因為逼良為娼已經被憤怒的眾人SS。


 


我的肚子頓痛起來, 雞飛狗跳的時候, 王府的繼承人出生了。


 


許靖韻守著我,她握住了我的手。告訴我是個男孩。


 


「我們會一起撫養他長大。」


 


京城來的官員徹查了玉貞觀, 這裡頭的陰私令人發指。


 


玉貞觀自建成來就是權貴們縱情享樂的地方,被拐來的女子慘S無數,如今終於得見天日。


 


顧準的S也算有價值。


 


一切塵埃落定,隻有宋天寶幽魂一樣在外遊蕩。


 


宋家米鋪已經賣了,我爹和王氏無處可去。帶著宋天寶找到了我。


 


「聞溪, 你可憐可憐我們吧。你如今是王府的夫人, 隻需要一點點錢就可以幫我們還清了。」


 


我是個私生子,我爹搞大了家裡丫鬟的肚子。


 


「【「」印子錢越滾越多, 還不起, 那秦二可不是好說話的人。


 


我捧著茶,隻問宋天寶一句話。


 


「你搶走宋喜娣銀子時可曾在意過她的性命?」


 


宋天寶梗著脖子,急得面紅耳赤。


 


「我沒想過害她, 是她自己不爭氣。她若向那李屠戶求饒兩句,哪裡會是這個下場!」


 


那就是不在意了。


 


我讓人把他們一家三口趕了出去。


 


「你的性命,我自然也是不在意的。」


 


【完】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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