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昨夜那酒又確實是加了料的,這事說來還是我擺了他一道,對不住他。
「要不昨日的事我先同你道歉?」
「打住!說好不許提!先幹正事。」
視線回到王宏鶴身上,他已收回驚愕,垂頭調琴。
不多時,琴音在他手中如流水般傾瀉而出,婉轉纏綿。
陸天闌又開始單刀直入:
「聽說你喜歡寫豔詩,拿來給我看看?」
問話讓琴聲錯了弦,王宏鶴雙手壓弦,似是再也彈不下去了。
他聲音也清清冷冷的:
Advertisement
「不過是些難登大雅之堂的喜好,怕汙了貴客的眼。」
陸天闌又丟過去一錠金子。
我狐假虎威地對王宏鶴道:
「你懂什麼!我家郎君就好這口!快拿出來給我家郎君品鑑品鑑!」
「你知道我們郎君是什麼人嗎?」
「別敬酒不吃吃罰酒!」
王宏鶴握緊了拳,手上青筋暴起,似是在怒。
於是我又放低了聲音,小聲勸慰:
「快去拿吧!我們郎君兇巴巴的,不是個好相與的,咱們都是做奴婢的,何苦跟他們貴人過不去?」
我這又扮紅臉又演白臉的,甚是起勁。
隻是陸天闌輕飄飄地瞟我一眼,似含S意。
王宏鶴卻在此時起了身,輕聲道:
「貴人既執意要看,我給便是了。」
我拋過去一個邀功的媚眼,大意是「怎麼樣我厲害吧」。
陸天闌輕咳一聲,撇過頭去。
21
王宏鶴把他的《豔詩集錄》拿來了。
陸天闌翻看,我也把腦袋湊了過去。
他翻頁的手一頓,我敲桌催促道:「快翻啊!」
這才重新翻起頁來。
和那吊俏眼郎君說的一樣,墨筆誊寫,朱筆批注,可見寫的人很是認真。
「慢點慢點!那首好,嘿嘿!讓我再看看!」
「這麼喜歡?要不你去拿幾張紙,順便誊抄一份回去?」
「那怎麼好意思……行嗎?」
「不行!」
我看得津津有味,裡面竟然有不少我都沒見過的。
陸天闌粗略翻了一遍後卻說:「不對,不對!」
「哪裡不對了?」
陸天闌翻到最後幾頁,如玉般的手指點在墨色字跡上:「看出來了嗎?」
我懵懂搖頭:「沒有啊,字跡工整還落筆幹淨。」
可就是太幹淨了!
前面的詩都密密麻麻地有朱筆批注,唯有這最後幾頁隻有墨筆誊抄。
我猜測:「難道是他寫到後面犯懶了?還是說沒有朱色的筆了?」
陸天闌翻了個白眼,指著其中熟悉的一首道:「你再看!」
他指下的那一首,正是《巧嘴兒》。
再定睛一看,這幾頁——
竟都是寫鶯鶯的!
鶯鶯是半年前S的,王宏鶴是一年前來的,兩人都在天音樓,那麼——
「你和《巧嘴兒》裡的那位鶯鶯認識嗎?」
王宏鶴的眼神驀地一顫。
22
這眼神顯然是認識的。
此人的嫌疑一下子便大了!
又愛研讀豔詩,又認識半年前的第一個S者鶯鶯,對平康坊十分熟悉不說,還是個有力氣勒S人的青年郎君。
我貼著陸天闌的耳朵低聲問:「是他嗎?」
陸天闌被我突然靠近的動作嚇得差點跳起來,他臉色緋紅地低斥:
「離遠些!我討厭與人觸碰!」
這次換我翻白眼了。
幾番鬥嘴之後。
陸天闌這才告訴我始末:鶯鶯是半年前的第一個S者,春紗則S於三個月前,而木蓮是昨晚;前兩位都是他翻卷宗看見的,並未勘驗屍體和屋子。
「那你為什麼不勘驗?是害怕嗎?」
「瞎說什麼!好吧……是因為我才來大理寺不過旬日!」
哈哈其實這事我早就知道了。
畢竟要託他辦事,他的底細我也是問過的,隻不過我倒是喜歡看他吃癟。
話說回來——
原本平康坊S了兩個低賤的J女,也不是什麼大事。
可是這兩人:一個是美貌豔絕長安的仙女,另一個是御史臺和鴻胪寺都看中的師傅。
案子鬧得很大,街頭巷尾都在傳這事,於是最後就都落到了大理寺。
本來案子撲朔迷離,也就這麼不了了之了。
可昨日這位大理寺卿去探查這樁舊案,沒成想既丟了清白,還讓兇犯在他顛鸞倒鳳的一牆之隔又S了人,這簡直是把他的面子按在地上踩!
這位剛上任的大理寺卿哪裡忍得了啊?
他化羞憤為力量,誓要破獲這奇案!
……
王宏鶴倒也坦蕩。
陸天闌清清嗓子,正準備用些大理寺威逼利誘的手段,可還未開口,王宏鶴便自己抖落了個幹淨。
「郎君氣度不凡,想來是官爺吧?我與鶯鶯的事也沒什麼可瞞的,當初許多人都知道……」
23
王宏鶴是個落榜書生。
可是他落榜後,並不認為是自己才學不夠,而是覺得科舉誤人。
「那些中榜做官的——
「都是世家子弟!或是權貴門生!哪裡有我等寒門的位子!
「天道不公!不公啊!!!」
一怒之下,他就衝向康平坊借酒消愁。
整日裡喝得爛醉,憤世嫉俗地吟些酸詩,好似全天下都欠了他的。
也正是在這個時候,他遇到了潑辣的鶯鶯。
那日他醉倒在天音樓門前。
鶯鶯晨起要去買胭脂,一出門差點被他絆倒,氣得破口大罵:「晦氣東西!爛泥一樣的軟骨頭,要S去別處S!別把血濺在門口,髒了老娘的鞋!」
王宏鶴被罵醒了,掀開眼皮看到鶯鶯還有些呆。
他這些日子喝得天昏地暗,如同飄在天上。
這一句把他給罵回神了。
一睜眼,又是這爛泥一般的人間,他捂著臉嗚嗚地哭了起來:
「天道不公!世人誤我!我不服,我不服啊!」
這一哭,就從白日哭到了黑夜。
鶯鶯買完胭脂回來了,見他還在哭,又譏笑幾聲:
「軟骨頭!S你又不敢去S,活你也不敢大膽地活。沒點出息!」
王宏鶴怒斥:「你懂什麼!」
鶯鶯不理他,轉身進屋去了。
到了華燈初上,她換了一身華麗衣裳,同那些姐兒一樣搖扇招徠客人。
王宏鶴覺得她和那些姐兒一樣。
卻又不一樣。
她是鮮活的,她的嬉笑怒罵皆是有色彩的,隨心所欲地。
遇到不合心意的客人她也罵,被假母用鞭子抽打也還要笑著罵:
「你打S了我也要說,我討厭那人!下次來了我還要啐他口水!」
假母氣得直捂胸口:
「從來隻有客人挑J女的,哪有J女挑客人的!」
鞭子落在身上,帶出飛濺的血珠子,將鞭子都染成暗紅色。
鶯鶯依舊在罵:
「那就打S我吧!跟姐妹們一樣明日也草席一裹,丟上亂葬崗埋咯,反正人都是要S的,我何苦活得不痛快!」
她的掙扎激烈卻又無力。
她身處在更大的泥潭裡,她逃不開,可是她依舊要活。
王宏鶴被那血淋淋的鮮活觸動了。
她說的沒錯,自己就是個軟骨頭,鶯鶯才是真正熱烈且無畏的。
從此,天音樓多了一名琴師。
24
再後來啊,鶯鶯就紅了。
「她那樣的,誰會不喜歡呢?」
王宏鶴固執地認為,她紅得理所當然,她就該是平康坊最耀眼的。
所以當鶯鶯需要一首豔詩的時候。
這位自詡才高八鬥的狀元之才,再次提起了筆。
他為鶯鶯寫了好多好多詩,熱烈地表達著他的愛慕之意。
可是那些太過腼腆和委婉,直到某天他喝醉了,提筆寫下了一首《巧嘴兒》,醉了的他在用筆墨褻瀆了自己的女神,將自己最隱秘的想法宣泄而出,於是《巧嘴兒》裡的她嬌媚且豔麗。
誰也沒想到,也就是這樣一首詩,成就了鶯鶯。
她終於成了名妓鶯鶯。
……
「等等,你是說《巧嘴兒》是你作的?」陸天闌打斷他的話。
我捂住唇,用更尖銳的聲音叫出來:
「你的意思是,鶯鶯的那些豔詩都是你作的?!」
王宏鶴點頭。
所以,前面那些墨筆誊抄和朱筆批注,是他在學習寫豔詩。
後面的沒有朱筆。
是因為那是他自己寫給鶯鶯的。
我和陸天闌嘀嘀咕咕地討論著。
誰也沒看見,王宏鶴眼裡蕩開一絲甜蜜的笑意。
他在想——
或許千年之後,這首詩有幸留存於世。
可讀詩的人,既不知詩中所寫何人,亦不知寫詩的會是何人。
他們的存在,本就低賤且卑微。
可卻能以這樣屈辱且浪漫的方式依偎在一起。
但是,這便夠了。
……
25
我與陸天闌說:「我瞧著王宏鶴不像兇手。」
陸天闌微不可察地點頭。
他徑直問王宏鶴:「昨日亥時你在哪裡?」
亥時是木蓮S亡的時間。
王宏鶴說昨日來了位貴客,他和另一位歌伎在屋內侍奉貴人。
此事可以查證。
天音樓在南曲,木蓮S亡的溯遊館在中曲,來回要近半個時辰。
要神不知鬼不覺地犯案再回來。
屬實是不太可能。
王宏鶴甚至還義憤填膺地說,如果抓住了兇犯一定要告知他,他要親手給丟幾個臭雞蛋外加爛菜葉子。
我無端笑了兩下,這人報仇的方式還挺文雅。
不過想來也是,他看起來憤世嫉俗的,實則還不如鶯鶯膽大。
這一晚滑跪得很快,陸天闌問啥他答啥,能看得出來他還是有畏懼感的。
「昨夜的案子不是他,那前兩起也不是他了?」
「三件案子兇犯手法一致,定是同一人所為!」
別忘了還有那朵紅花,琴師看起來也並不比我富裕多少。
陸天闌斬釘截鐵地排除了他的嫌疑。
「處處都對不上,不是他。」
可是我們又沒有新的線索,案件又陷入了僵局。
我有些苦惱地抓撓頭發:
「啊啊啊……這案子這麼難,你什麼時候才能抽出時間幫我查案?」
陸天闌冷笑不語。
我開始耍賴:
「又累又困!你要是不同意幫我,接下來的探案我也不幫你了!」
他灑脫地轉身就走:
「接下來的事情,根本用不著你!」
怎麼可能!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?
好吧,這是天子腳下,還是得他們這些做大官的說了算。
實在是他的背影太過不羈灑脫。
我隻能丟了面子追上:
「大人,等等我!我幫……我先幫……幫幫幫!」
我向來能屈能伸,山不就我,那就隻能我親自跑一趟了!
26
我追著他到了溯遊館。
陸天闌抬頭望著牌匾:
「之前就想說了,這名字不似尋常妓館。」
我立刻搶答:
「這我知道!木蓮說過,身若浮萍,溯遊而下。」
在平康坊的女子,多是身不由己的可憐人,隻能隨著波流湧動。
一個浪頭砸過來——
或許有的成功上岸,可有的還在波濤中浮沉。
萬般皆是命,一點不由人。
字體大小
主題顔色