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站在院中逡巡了一圈兒,道:「你很用心,想來心裡很是為我高興。」
這話聽著再正常不過,可他的語氣卻頗為意味不明。
我斟酌道:「公子高興,我就高興。」
「哦?」他挑眉道,「如此說來,若我不高興,你也不高興了。」
我道:「公子不高興,我也不會高興,隻是不知公子為何事不高興?」
他道:「有時候我真看不懂你,你到底是揣著明白裝糊塗,還是真的不懂?」
「我不知道公子在說什麼。」
他逼近了一步道:「你若是真不明白,我反而心裡高興。隻是你那日在大太太跟前說的那番話,句句懇切,字字忠心,卻無端讓我寒了心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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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不明白他話中意,隻得拿話去問彩霞。
彩霞笑道:「傻妮子,你若對爺有情,又豈會說出那番話來。如此理智,又如此決絕。有時我也看不懂你。本以為你是個有心的,到頭來卻發現是個沒心肝兒的。」
我對彩霞的話似懂非懂,也沒時間去思索其間深意,因為公子大喜的日子到了。
一個天之驕子,一個千金貴女。
他們的婚禮盛大非凡,迎親的長龍佔滿了整條街道。
聖上身邊的大珰親送賀禮,臉上笑出的褶皺都能將院子裡剛開的海棠花插進去。
更遑論諸王府、諸侯、六部官員、三司法、翰林院等諸多官員送來的賀禮,早在三日前就已經堆滿了三間大屋子。
府內擺著宴席,府外擺著流水宴,城門口還會連著施粥七日。
但凡進得來這武侯府大門的,都是五品以上的官員及其家眷。
如此盛況,如此排場,一生能親見一次,便夠了。
隻是我沒想到,會在宴席上看見約翰叔叔。
那時新人已經拜了天地高堂。
我被拉著在前面席間幫忙,倏而看見靠前的一桌席上站起來兩個高鼻藍眼的西洋人。
約翰就是其中一個,而另一個,就是查理德,那位能夠自由出入宮廷,已在聖上身邊待了十多年的西洋宣教士。
公子正在一群王公子弟的擁簇下挨桌敬酒,身上大紅圓領喜服,腰間束帶,臉上帶著潮紅,兩鬢簪花,襯得面頰如玉中帶粉的荷花。
周圍的煊赫聲鼎沸,他眼底卻無甚笑意。
約翰叔叔一發現我就雙眼冒光,卻很快收斂,含蓄一笑,便轉過了頭。
夜深人靜,洞房花燭之時,李小姐帶來的貼身丫鬟守在門口,一個喚思煙,一個喚思情。
我和彩霞、明月並幾位管家媳婦守在離婚房不遠的抱夏內,隨時等著主子吩咐。
院子裡還散著一眾小丫頭子。
明月早於兩日前就召集了院裡的丫頭們訓話,如今個個守著規矩。
直到後半夜屋裡叫水熄燈之後,除了守夜的,眾人才各自回去睡了。
這夜我罕見地失眠,躺在床上輾轉了一夜,翌日打起精神洗了臉,便去拜見大奶奶。
16
其時大奶奶已經敬茶回來,將我們都喚了進去。
我與明月彩霞互視一眼,前後腳跨進門檻。
大奶奶抿了口茶,不緊不慢道:「按理說我是才來的,諸位都是爺身邊的老人,都比我有資歷,隻是正是因為我新進來,又佔著個長房主婦的位分,有些事即便是厚著臉皮也要問清楚的,不然以後鬧了笑話,丟的豈不是咱們爺的臉面。」
一番話說得很有情理,本也是這樣的規矩,卻顯得急切了些。
誰家新婦在進門後的第一日就打聽這些。
尤其是,當她得知我是在書房伺候筆墨的時候,瑞鳳眼兒頓時瞟了過來,笑道:「喲,瞧我,原來不是丫鬟,是妹妹,是我眼拙了,思煙,還不快賜座。」
思煙欲動,我道:「大奶奶誤會了,奴婢平日裡隻做些鋪紙研墨的粗活,別的沒有的。」
「原來是這樣,」她笑道,「那也坐,都坐下說話,你們伺候爺日久,這樣站著跟訓話似的,也不是我本意。」
新婦想盡快弄清楚這院子裡的事務,通過公子身邊的大丫頭的確是最快的。
我知無不盡,畢竟我知道得也不多;彩霞選著緊要的說,卻將細節處略了去;明月往大處講,緊要的卻沒有多說。
我眼觀鼻鼻觀心。
大奶奶臉上還掛著笑,身邊的兩個丫頭早就面露不虞,到底沒說話。
近晌午時分,已經到了吃午飯的時辰,大奶奶才放下茶碗,道:「今兒先到這兒吧,往後還有請教的,我這人話多,你們可別嫌我煩。」
我等自是無有不應。
這時,一個小丫頭子進來道:「大奶奶,爺說怎麼還不擺飯,我們按照事情稟了,爺就往書房去了。」
大奶奶聽了,忙起身追出去,邊吩咐擺飯,邊往書房走。
四下無人後,明月捶了捶腰,道:「這位新奶奶也忒磨人了些,要我說,這麼心急做什麼,天長日久不是什麼都知道了。」
彩霞道:「她畢竟是大奶奶,你可別犯傻,跟她撞上。你剛才說話也太敷衍了些,得虧她能忍,不然早把臉子拉下來了。」
明月道:「怕什麼,咱們武侯府也不比尚書府差什麼,怕她作甚?再說,主子爺都沒訓過這麼久的話呢。沒見爺都叫擺飯了,她還在這兒擺大奶奶的款兒呢!昨兒個咱們不過靠近了新房幾步,思情和思煙兩個跟防著什麼似的防著咱們,也不想想先來後到的理兒。如今卻來假惺惺地說什麼資歷、早來晚來的,眼見是口是心非,待摸清了咱們每個人的脾性,等著拿捏咱們呢。本姑娘可不吃這套!」
彩霞沒再勸,臉上也浮現出不悅的神色。
我這才曉得昨兒夜裡原還有這出兒,想來那時我還在前院幫忙,因此並不知情。
我看了明月一眼,她口裡雖這樣說,難保沒有其他心思。
大奶奶帶進府的兩個丫頭都有一副好模樣,名字也取得柔情蜜意,昨兒夜裡又是那副派頭,想來是準備以後給爺開臉做通房的,這本也是慣例。
如今明月對那二人敵意頗重,怕心思還沒歇呢。
明月對我道:「你才剛倒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,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本不是咱們院兒裡的,是她帶進來的呢。你以為你老老實實地就行了,可別枉做好人。人家見你好說話,緊著拿捏你也說不定。」
17
明月說話雖然刻薄,不料卻對了準兒。
這日下午我正在整理書房,大奶奶帶著思煙和思情走了進來。
我忙放下手裡正整理的書冊迎上去。
大奶奶在炕上坐下,道:「你素日辛苦了,如今天氣漸熱,吃了午飯正是犯困的時候,難為你還念著主子,成日裡將這書房打理得井井有條。」
我不知她這個時辰找上門來是何意,便道:「奴婢的本分罷了。」
她笑道:「我知道你素來是最老實的一個,不比外頭那些欺上瞞下的,我心裡很是喜歡你。」
看來彩霞說得沒錯,她心裡有氣,隻是礙於還未摸清形勢,暫且忍著。
我亦笑道:「謝奶奶抬愛,奶奶過譽了。」
她抿了口茶道:「我既喜歡你,也心疼你。我知你現今管著爺貼身的事,還要忙書房的瑣事。我怕你忙不過來,這不,我身邊恰好有個巧人兒。思情這丫頭自小跟著我讀書識字,文學才思說她抵半個我也不為過。不如,我讓她來替你分憂如何?」說罷便眼不錯兒地盯著我。
我笑道:「不知奶奶想要思情姑娘如何為我分憂?」
她笑道:「依我看,讓她到書房伺候筆墨正合適,不如姑娘就把這事兒交給她,也免得你整日裡忙上忙下的,一點不得闲。」
「這……」我故作為難,道,「不是奴婢不願意,但這書房的事兒,還得先請示過爺才做得準。」
「這是自然,」她笑道,「這不是要先問問你,隻要你願意過輕省日子,我便去跟爺求了這個恩典,也不算你承我的情。」
明月說得對,她們果然在挑軟柿子捏。
今次若被她們得手,以後怕會覺得我好欺負,愈發不將我放在眼裡,若是長此以往下去,還怎麼過安生日子?
如今她先來問我,之後便可跟公子說,是我同意了的。
抑或添油加醋,顛倒黑白,說是我自己個兒不願意在書房伺候,她才舍了思情來也說不定。
我不能坐以待斃。
夜裡,公子用了晚上飯後,照舊進了書房。
想必晚上回房時,大奶奶就會跟他提起思情的事。
我沏了盞茶,放在公子手邊,見他並未翻開公文,而是罕見地在翻閱《海外志》,便道:「公子,今日午後大奶奶來找我了。」
他翻過一頁,道:「她找你做什麼?」
「大奶奶憐惜我,欲讓思情姑娘到書房伺候筆墨,」我道,「我不敢違背大奶奶的意思,隻是想著,我畢竟是爺身邊的丫頭,合該先跟爺通氣才是。」
他轉眸看我,道:「你不願意?」
我道:「我難道應該願意?」
他抿唇一笑,隻是微勾唇角,卻異常緩和愉悅的模樣,說了一聲「我知道了」,便扭頭看書。
這晚他處理公務比往日都要晚,其間思情奉大奶奶的命來送宵夜。
他說:「我沒有吃宵夜的習慣。」讓她回去了。
思情落了個沒臉。
翌日彩霞、明月就聽說了這件事。
彩霞來問我:「大奶奶這才入府三個月不到,怎麼就急著給思情開臉,這也太大度了。」
我也覺得奇怪。
直到又過了一段時日,發生了一件事情。
18
府裡的主子定期會有專門的大夫來請脈開藥,調理身子,一般一月一次,這是常規。
可是大奶奶每次都以各種事由避開,不是赴宴去了,就是去哪位太太奶奶府上聽戲去了,倒像是刻意躲著似的。
於是府裡逐漸有了流言,說大奶奶莫不是有什麼隱症怕讓人知道。
這謠言愈傳愈烈,後來隱症演變成了惡疾,愈發難聽。
眼見流言愈發不可收拾,大奶奶主動去找了大太太。
那日下午,大太太屋子的門關了半日,大奶奶出來時,是被人攙扶著才走回來的。
接著,大太太又緊著去見了老太太,說了半宿的話。
翌日便有了隱隱的傳聞,說大奶奶因為小時候落過冰湖,不能生育。
但這個傳聞一出來,就被大太太下了禁令不許再討論。
之前底下人講得轟轟烈烈的,大太太不下令禁止封口,分明是心中起疑,借此機會逼著大奶奶去找她坦白。
如今才有人說起,便不準人再說,不就反過來證明傳聞是真的?
如此一來,大奶奶之前的行徑都有了合理的解釋。
提拔自己培養的丫頭給爺做通房,等她生下後嗣,便抱過來養在膝下,到時再找機會跟韓家人坦白自己身子的隱情。
她應當是如此打算的。
明月不忿道:「真是好大的主意,定親前不說,如今真相大白了,大家都看清了她的真面目。咱們爺怎麼就這麼倒霉,遇上了這麼個大奶奶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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