秉寧 - 第3章

 


“畢竟長公主心懷天下,也不願看到邊塞白骨露野的慘狀啊!”


然後應聲長伏,久跪不起。


 


趙延姝做派蠻橫,京中本就有許多人對她頗有微詞。


 


眼下紛紛站出來替我說話,衛兵趕也趕不走。


 


良久,我趴得都要睡著了,終於等到侍女帶來她的話:


 


“誰要你家的破東西,統統拿回去!


 


“本宮倒要看看,你能做出什麼厲害的東西。”


 


她不知道,我真挺厲害的。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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僅用一月功夫,就說服我爹注資制械。


 


還和司徒洵提前達成交易,產出百餘杆燧火槍。


 


我帶著一隊車馬離京赴邊塞的時候,滿城結彩張燈,鑼鼓喧天。


 


這一夜,是趙延姝和齊子陽的大婚之夜。


 


12


 


風塵僕僕抵達邊塞,是在一個黃昏。


 


司徒洵從練兵場回營,見過我帶來的改良槍支後,臉上掛著贊許的笑容,卻流露出一股濃鬱的疲憊之色。


 


我在路上有所聞,近來的戰事頗為膠著。


 


突厥的防御更加一層,給馬匹都上了鐵甲,可謂是真正的刀槍不入。


 


派人將我安頓好後,司徒洵又繼續去籌備明日的作戰。


 


是夜,帳中生起炭火,有一婦人為我端來一碗饆饠。


 


甜餡兒的,是京城才有的口味。


 


我不禁打量起她,衣著樸素,烏絲素面,但儀態大方,舉止端莊。


 


我仔細聽她的口音,終是忍不住問:


 


“姐姐可是京城來的?”


 


她點了點頭,告訴我自己姓嚴,夫家舉家被抄,得幸保命,被司徒洵收留。


 


我一聽頓覺悽愴,不忍再追問。


 


在邊塞停了三日後,我將要啟程。


 


臨行前,卻聽見營中的馬夫們低聲抱怨:


 


“可算是要走了,營中糧食本就堪堪夠吃,這幾日還得招待他們。將軍說是貴客,也沒見得那批槍有什麼用!”


 


我心生不解,上前詢問:


 


“閣下方才在說什麼沒用?”


 


“就是你那槍沒用!怎的了?還不讓人說了?”


 


他們挺起胸脯,以為我是要來抬槓的。


 


了解後才知,那改良燧火槍雖加大了火力,可終究不敵突厥人的甲胄。


 


彈丸打在馬匹身上不痛不痒,那些馬也習慣了槍聲,不再輕易受驚。


 


如此一來,我的燧火槍就成了一堆廢銅爛鐵。


 


——不行!絕對不行!


 


興許是不甘心的憤懑勝了膽量,我壯著膽求見司徒洵,獻上一計。


 


要求將槍管底部用鐵片加固,再將彈丸替換。


 


“突厥鐵騎彪悍,有大半的功勞在馬上,而馬辨識方位,主要靠鼻耳兩處。


 


“鐵甲不易破,但活物肯定是要呼吸的。


 


“燧火槍射程極遠。若將彈丸換成微型爆竹,再將其中摻入辣椒粉等刺鼻之物,就能早早讓馬群亂了陣腳。即便不能擊倒目標,也拖延了時間。”


 


主帥帳中,我徵詢司徒洵的意見。


 


他微微頷首,並不直接回答,而是轉頭去問的那個在一旁端茶的侍衛:


 


“阿斂,你怎麼看?”


 


那侍衛沉默幾許,回道:


 


“可。”


 


得到同意,我欣喜萬分,卻忽略了當中的蹊蹺之處。


 


一個封侯級別的大將軍,為何對一個小小侍衛如此敬重?


 


13


 


捷報傳來的時候,我在帳中研究如何加固槍管。


 


嚴夫人撈起帳簾,一雙眼睛煌煌如炬:


 


“程姑娘!咱們贏了,伏月關拿下了!”


 


我聞言手中一頓,零碎物件落了滿地。


 


伏月關是橫在我國與突厥之間的關隘。


 


兩年前我軍失守,節節敗退,今朝復得,是一大喜事。


 


嚴夫人激動地握住我的手:


 


“我等會兒去煮甜饆饠,咱們好好慶祝一番。”


 


“有勞嚴夫人。”


 


她嗔怪地剜了我一眼:


 


“來了三月有餘,還跟我客氣。”


 


西風涼爽,吹入帳中,我有一剎那的失神。


 


是啊,來邊塞已有三月了。


 


三月前向司徒洵獻計後,我便留下來監督彈丸的制造。


 


果不其然,加入辣椒粉的彈丸能限制敵人馬匹的行動,為我軍爭取進攻時間。


 


此計功成。


 


然而一戰告捷,一戰又起。


 


我才真正明白,鏖戰並非一擊即潰,而是長久的拉鋸。


 


在這樣的對抗下,軍中的人財物力持續消耗,邊塞百姓的安定生活也在被磨滅粉碎。


 


許多人食不果腹,無家可歸。


 


初到邊塞吃的那碗饆饠,在京城隻是一種再尋常不過的點心。


 


可在這裡的人看來,算得上一道珍馐。


 


都城歌舞升平,邊塞馬革裹屍,一貫如此,隻是我未曾發覺。


 


我為所見的種種惻然,決意要獻出自己的綿薄之力。


 


不能帶兵打仗,不懂醫治傷者。


 


但我有無數巧思和一雙巧手。


 


我可以讓弓上的弦變得更有韌性。


 


將長矛的矛頭打磨成鋒銳的齒狀。


 


能改進連弩的機括,讓它多發數矢。


 


於是我寫信回家告訴爹娘,要在軍營中多留一段日子。


 


比起京城,我這雙手在這無垠大漠似乎更有用武之地。


 


比起做煙花爆竹給繁華錦上添花,我好像更傾向制強弓勁弩,為那些惶惶之心護出一方安居。


 


……


 


軍隊凱旋,帳外頻頻傳來士兵們的歡呼聲。


 


有的甚至專門跑來我這兒道謝:


 


“程監造,你改的弩真好使!”


 


忘記從何時起,司徒洵給我一個“監造官”的職銜。


 


我知道自己所做的微乎其微,不敢居功,隻是笑著向他們道喜。


 


就在這時,司徒洵身邊的副將來報:


 


“程監造,將軍召見。”


 


撥開歡鬧的人群,入了主帥營帳。


 


有一人端坐於座上,另一人立於其身側——


 


坐著不是司徒洵,而是他身邊的那個普通侍衛。


 


我與他打過幾次照面,卻不曾深入交流,隻知道他和司徒洵關系匪淺。


 


隻聽那人道:


 


“程姑娘,你來軍中已有三月,我還未與你正式晤面。


 


“鄙人姓趙,單名斂。”


 


輕飄飄的一句話,便翻起我心中的駭浪。


 


趙斂,五年前失蹤的太子。


 


14


 


五年前,景承候的部下掩護趙斂出京,一行人逃至京郊被大皇子的人截住。


 


一場惡戰過後,趙斂一行不敵,反身跳下懸崖,落入水中。


 


五皇子登基後,派人搜尋太子的下落,在一處溪澗找到一具浮腫的屍身。


 


雖已面目全非,可身段特徵都與趙斂吻合。


 


朝廷以此確認了太子趙斂的S訊。


 


“那具屍身,是當時護送我的一個侍衛,老侯爺提前讓他偽裝成我。”


 


趙斂回憶起往事,面色淡漠,眼神卻似一支冷箭。


 


“生S攸關之際,他們全力保住我,那次追捕中僅我一人活了下來。”


 


後來,落難的趙斂擔心遇到叛軍黨羽,不敢求助任何人,孤身在山中修養了足足一個月才出來。


 


哪想這時,新帝已經即位。


 


做過天子,怎甘再為人臣?


 


趙斂深諳這個道理。


 


於是,他決定先找靠得住的人商量後路。


 


然而就在這時,他撞見了自己的舊部被抄家。


 


我小心翼翼插話:“嚴夫人的夫家?”


 


“正是。”趙斂凜然。


 


舊部被抄家流放,趙斂跟著一行人上路,中途卻不幸遇到劫匪。


 


他拼盡全力,隻救下了嚴夫人,後二人啟程來邊塞找司徒洵。


 


“與嚴夫人經歷相似的人,還有許多。”


 


趙斂揭開帳簾,指著不遠處圍攏著的人群:


 


“這是前刑部侍郎宋拾的遺孤,他的父親因破不了長公主府失竊案而入獄,在獄中病S。


 


“那是諸衛將軍侯淵的老母,其子被告強娶民女下獄時,她在病榻上僅存一口氣,而那女子正是出身於長公主府。


 


“舉著旌旗揮舞的是司天監少監仲墉的一雙兒女,其雙親因偽造圖谶散布妖言而被斬首,亦是由長公主的下屬揭發。”


 


趙斂說著,沉沉吸了一口氣。


 


“那些人,有的是我的舊部,有的曾為我說過話,定他們的罪無需證據,僅因惹了趙延姝不快。


 


“他們一生忠肝赤膽,廉潔奉公,卻因莫須有的罪名斷送前程和性命……我愧對於他們。”


 


我百感交集:“我知趙延姝一向跋扈自恣,不料她如此過分。”


 


趙斂掛上一抹譏諷的笑:“若無人在背後指示袒護,皇女還能越得過天子?”


 


我沉默。


 


良久後才問他:“殿下為何告訴我這些?”


 


“因我將要起兵,奪回皇位。”


 


趙斂的臉上是不可撼動的肅然:“程監造,我需要你的助力。”


 


“殿下就這麼信任我?”


 


“疑人不用,用人不疑,我已觀察你三月有餘。”


 


趙斂瞧了一眼身側的人。


 


“更何況……有人極力舉薦。”


 


司徒洵不自然地咳嗽一聲,遞給我一封信。


 


“還有一事需讓你知曉。


 


“昨夜京中探子來報,長公主以投毒罪將令尊令堂押入大理寺。”


 


我搶過信紙,上面寫著程氏商戶私藏禁物,意圖謀害長公主,懲以舉家監禁,捉拿逃犯程秉寧。


 


下令的人是趙延姝,而搜查程家、抓捕我爹娘的人,是齊子陽。


 


手心滲出一層薄汗,紙頁在掌心皺成一團。


 


營帳內響起我難掩憤恨的聲音:


 


“殿下,您準備何時行動?”


 


15


 


大慶五年冬,前太子趙斂攻入皇城,奪回皇位。


 


朝臣們怒長公主蠻橫參政已久,哀皇帝仁厚寡斷不爭,無一不支持復闢,擁戴趙斂為正統。


 


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,那位向來寬柔的天子,在被圍攻京郊時露出了真面目。


 


面對舊臣的後裔,他發出癲狂的笑聲,承認自己是借刀S人。


 


因他一直嫉妒趙斂,因他對當初老侯爺的選擇心懷怨念。


 


在趙斂的弩箭射出的那一刻,他拉自己的妹妹擋在身前。


 


豈料那箭威力極猛,一下穿過兩人。


 


曾在深宮裡相依為命的兄妹,最後也倒在同一片血泊之中。


 


據說趙延姝咽氣的時候,眼睛瞪得如銅鈴一般。


 


她從未想過,此生享受的所有偏愛,竟然都是假的。


 


她那敬愛的皇兄,隻把她當做一枚棋子。


 


……


 


這一切發生的時候,我正潛入大牢找我的爹娘。


 


一打開牢門,就看見一道熟悉的身影。


 


“阿寧,我知道你會來。”


 


齊子陽向我走近,深情款款。


 


“你放心,我沒讓伯父伯母受任何委屈,他們在牢中吃得好睡……”


 


沒等他說完,我的手已然抬起。


 


後頭的衛兵見我指示,毫不猶豫地舉起手中的燧火槍,朝齊子陽開了火。


 


沒受任何委屈?


 


讓人蒙冤,已是極大的委屈。


 


彈丸打中齊子陽的胸膛,他應聲跪倒,不可置信地看著我。


 


我看著他在地上痛苦地扭動身體,鮮血在潔淨的官服上貪婪地漫延。


 


齊子陽掙扎了很久,久到我差點要讓人再補一槍。


 


他艱難地爬到我的腳邊,用沾滿血汙的手抓住我的衣角。


 


“阿寧,我頭好暈……你可還有銀丹草……”


 


我一語不發,從他身側行過。


 


從始至終,沒有說過一個字。


 


16


 


趙斂在兩個月後登基。


 


他上任的第一件事,就是為舊臣們昭雪。


 


讓那些被迫流落邊塞的家眷得以歸家。


 


我和嚴夫人一起去祭拜她的家人,在每座墳茔前放上一碗熱熱的饆饠湯。


 


她的眼淚落在碗裡,把湯水都染苦了,卻一直笑著說很甜。


 


後來,趙斂召我和司徒洵入宮,說是要論功行賞。


 


“程監造的才華,不可埋沒在偏遠的軍營裡,朕將軍器所交予你管理,如何?”


 


很誘人。


 


但我想了想,還是拒絕了。


 


讓器械進步的最快方法,就是將其反復投入實踐。


 


在前線研制軍器,能及時得到將士的反饋,還能因戰制宜。


 


於是我對趙斂行禮:


 


“臣女難堪重任,皇上還是派我到邊塞吹風吧。”


 


邊塞形勢暫時穩定,但不能掉以輕心。


 


突厥不知何時再犯。


 


在此之前,仍需秣馬厲兵。


 


趙斂笑了,又去問一旁的司徒洵:


 


“你呢?莫非你也難堪重任?”


 


司徒洵拱手:


 


“祖母有命,讓我秉承父兄遺志,保家衛國。”


 


“保家?你沒成家,哪裡來的家?”


 


一句話,把司徒洵噎得臉色通紅。


 


趙斂這才滿意,準了我們的請求。


 


17


 


半個月後,我和司徒洵啟程赴邊塞,我爹娘在城門口送別。


 


我都已經騎上馬了,我爹仍舊不S心,還在問:


 


“臭丫頭,你真不管你老爹老娘了?”


 


我看了一眼泣不成聲的我娘,柔聲道:


 


“怎麼不管?我會經常給你們寫信的。


 


“放心,等哪天用不上槍彈箭弩,我就回來給你們做爆竹煙花!”


 


語畢,馬鞭劃破長空。


 


虛擊聲中,我策馬而去。


 


……


 


會有用不上槍彈箭弩的那一天嗎?


 


會的。


 


即便要等很久。


 


即便我可能等不到。


 


(全文完)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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