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與建寧侯和離後,從燕京來到金陵。
我自稱寡婦,生下寶兒,在秦淮河畔開了一間茶坊。
數年後的某天,一則趣聞在我茶坊裡熱熱鬧鬧地傳開。
是說那燕京城裡,年輕有為的建寧侯,不遠千裡追妻追來了金陵。
我一笑置之。
我知道,他追的不是我。
1
嫁給建寧侯祁暄的第三年,我的月事終於遲了。
Advertisement
我正要喚人去請郎中來時,正好祁暄從外歸來。
今日祁暄很不一樣,清俊的臉上布滿凝重之色,手裡還捏著一隻信封。
對上我目光的第一眼,他竟避開了。
他將信封遞給我,裡頭竟裝著兩封和離書。
我怔忪許久,難以置信望他,下意識摸了摸小腹。
可惜他沒有發現我這個小動作。
「玉棠,桑甜回京了,我發現我還是放不下她。」
祁暄垂眸,開門見山。
我被一口氣堵在胸腔,生疼生疼。
他輕聲道:「你知道的,她不願為妾,平妻都不肯。」
我無語凝噎。
「玉棠,是我對不住你,我願意用別的方式補償你,但能不能趁我們都還年輕,還沒有孩子,一切都還來得及就……
「玉棠,你可否成全我?」
祁暄放下昔日的矜傲,幾乎在哀求我。
我心中悲憤,委屈至極。
去歲乞巧節那個緊緊執我手說「卿不負我,我不負卿」的人是被閻王收走了嗎?
但我這個人,遇事向來能冷靜面對。
「眼下我父親剛被貶去西北,你就要與我和離,你叫世人怎麼看你?」
「所有的非議我願一力承擔,隻是我不想再耽擱你。」
「那你可還記得對我的誓言?」
「玉棠,是我對不住你,我要食言了。」
我看著祁暄殷殷目光裡的那抹決絕,他的陌生讓我不寒而慄。
但其實是我忘了,他原本就是這樣的,在桑甜的事上一向頭腦昏熱。
2
婆母在世時,堅決反對桑甜那樣一個滿身江湖氣的鏢頭之女過門。
頗有骨氣的桑甜也不願做小。
祁暄曾一度S心過,才有了後來我們共挽鹿車的美好時光。
他為我描眉,我為他剃須。
我將侯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條,他也會在一個悠闲的午後,摟著我,聽我念書給他聽。
我念困了,便在他懷裡沉沉睡去……
這些,都是幾天前我們還在做的事。
他三代單傳,我遲遲不孕,我曾試探問他要不要納妾,他溫柔一哂:「我們都還年輕,著什麼急。」
我心下一熱,撲上去吻了他。
我天真地以為我們定會共白首。
算算日子,我們也才恩愛了兩個年頭。
直至現在,我才如夢初醒。
原來比起桑甜,我什麼都不是!
就是不知,若桑女俠知道了祁暄與我有過的甜蜜和誓言,會作何感想?
我冷嗤,也有過猶豫,是不是祁暄一時間被衝昏了頭腦?
該不該再堅持一下,等一等?
但在看到他那張猝然變得好陌生的臉孔,我還是絕望地閉了閉眼,逼自己不要糊塗。
「好,和離,除了按規矩辦,你另外還得拿銀票補償我,我要三萬兩,一兩都不能少。」
我獅子大開口。
祁暄卻想都沒想直接道「好」。
我心中又是一陣劇痛。
三萬兩,於他而言絕非小數目,他這是為了讓我給桑甜騰位子,什麼都豁出去了?
轉念一想,不,不止如此!
他一定也想做給善良的桑甜看,他是沒有愧對我的,他是如此大方的!
他想讓善良的桑甜毫無顧慮地嫁給他!
我沉默著拿起和離書走到書案前,親自研墨,潤筆,籤上大名。
——沈玉棠。
我終是拉不下臉面對他哭鬧,我知道眼下哭鬧扭轉不了他的心意。
不如就還是繼續做個淡定灑脫的沈玉棠。
至少讓他以為,我不會為了他傷心。
至於說腹中是不是真有了個投胎不挑爹娘,不看時機的笨崽,我還是希望有,反正此後就是我一個人的了。
我決計要離開燕京,走得越遠越好。
3
離開侯府那日,我將一隻繡著紅「囍」字的錦囊袋交到祁暄手裡。
裡面裝著我們成親那日剪下的兩縷青絲,如今還绾在一起。
「我原想解開它,倒給忘了,罷了,既然是在你府上結的發,那就留你這兒吧,隨你處置。」
我用尋常的口吻說著,看祁暄對著錦囊袋裡那團青絲出神,我心裡抽痛了一下,又莞爾一笑。
「就送到這吧,此後你我一別兩寬,願永不相見。」
說罷,我揚長而去,沒有多留戀一眼,背後站著祁暄,良久的沉默。
眼淚模糊了我的視線。
我使勁眨了眨眼,揚袖輕抵額頭。
還是有滿心的挫敗感。
……
之後,我沒有選擇去西北投奔父親,而是決定南下去金陵。
既然自由了,就得為自己做次主。
去金陵的理由有二。
一是早就對江南的旖旎風光心馳神往。
二是那裡有著一位自幼與我義結金蘭的異姓姐妹柳瑤,她如今是楚國公夫人。
比起那些自以為對我好的娘家人,我更信賴柳瑤。
我在燕京悄悄找了郎中確診有孕後,自是要做長遠的打算。
我打算拿著手裡的錢,找個人扶持一把,將來好做我娘倆的靠山。
我想了想,找到了桑家鏢局的S對頭護送我去金陵。
4
這家鏢頭叫歐陽鯤,三十出頭,高大威猛,是個豪放不羈的鳏夫,身手很是了得。
提了來意後,我一臉哀傷道:
「奴家虞氏,剛S了男人,京中舉目無親,奈何有了身孕,不得不前往金陵投奔家姐,煩請貴鏢局的各位大哥襄助。」
這是我弄來的一個假身份,謊話張嘴就來,暗暗神清氣爽。
歐陽鯤信了,滿目同情。
「夫人節哀。正巧我是金陵人,送您前往權當回趟老家,但這事不能虧待我幾個兄弟。要不這樣,不算吃喝住店,您給八十兩,如遇傷亡再另算,您看如何?」
「一百兩吧,您如此仗義,又豈能虧待您。」
暫且我不能露富,但也不能小氣。
我盡量輕裝簡行,人員上隻帶了對我最忠心的兩個丫鬟和一位沈家的家丁上路。
我早在離開侯府時,就給了他們仨各六百兩銀票,出發前又各給了一千兩。
足夠他們吃香喝辣一輩子。
這樣做一是為人心,二是為兜底,三是為保命。
所幸他們一路相隨,沒有中途跑路,也不至於貪得無厭而犯險。
那麼到了金陵,他們將獲得更多的好處,他們就是我的家人。
我們主僕四人由連同歐陽鯤在內的七名鏢局好手護送。
但因著我懷孕在身,時常有個頭疼腦熱,原本半月左右的車程生生走了一個月。
一路上歐陽鯤沒有坐地起價,盡心盡力護我,遇事也總能沉著應對,也講了許多江湖上的奇聞逸事,紓解了我心中苦悶。
闲談間,我也能聽得出他這般江湖人士對名聲的渴求。
到金陵後,我直接給了他三千兩。
「歐陽大哥,我想交您這個朋友,我希望歐陽鏢局能壯大,我希望將來我娘倆在這世上能多一份倚仗。」
「夫人您這這這,您簡直是我再生父母啊!」
歐陽鯤盯著手裡的銀票眼睛都直了,三千兩,對於腳踏實地跑江湖的人而言無疑是筆巨款!
少頃,他紅了眼眶,拍拍胸脯向我承諾:
「您放心,從今往後我歐陽鏢局定全力護您周全!您也等著,有朝一日,我歐陽鯤定讓您在這金陵城,哦不,是讓您在整個江湖都能橫著走!」
「你就不問問我什麼來頭?」
「不重要,您想說自然會說!」
我很滿意歐陽鯤真摯且充滿鬥志的眼神。
我想這人值得賭一把。
可以先花三千兩試試水。
有一點是肯定的,一旦桑甜跟了祁暄,桑家鏢局就有了建寧侯府這座在京中頗有權勢的大靠山。
那麼多年與之互不對付的歐陽鏢局定會感到自危,屆時唯有壯大一條出路。
5
事實證明我賭對了。
之後短短三年,歐陽鯤在我一次又一次資助下,在金陵把昔日的小小鏢局,發展壯大成上萬人的淮陽幫。
雄踞金陵!
我知道江湖人講的是義氣,但銀子更不可或缺,而銀子可以再生銀子。
到後來,歐陽鯤自個兒就盤活了來錢的渠道,打通了江南各地的人脈,反過來還常給我送來奇珍異寶。
我一概收下,承情罷了。
我們的交情越來越深,彼此漸漸知根知底。
「虞妹子,你來我淮陽幫,我讓你做副幫主如何?」
「可別,我隻想安穩度日。」
「那要不咱倆對著皇天後土拜一拜,結為異姓兄妹如何?」
「這個敢情好,往後你就是我親哥。」
我自是欣然答應。
但在這之前,已有人暗示過我與歐陽鯤甚為般配。
我搖了搖頭。
我知歐陽鯤對亡妻念念不忘,這樣的男人我不可能去傾心。
絕對不可能的。
6
我到金陵後,也順利見到了柳瑤。
受她照拂,我平安誕下一個姑娘,取名寶兒。
很慶幸,是個姑娘。
便是讓京城中那位知道了,大約也不會因為自己三代單傳而起了搶奪的念頭。
到寶兒兩歲時,我又僱了些人,在秦淮河畔開了一間茶坊。
我總想找點養孩子之外的事做。
更不想寶兒將來問起:「娘親娘親,我們家的錢都是哪裡來的?」
我隻能答:「是你那S去的爹留給我們噠。」
我覺得這樣不好。
我開茶坊的事進展得非常順利。
我光是放出想法,歐陽鯤的人就全給我包圓辦妥了。
我給茶坊起名「不思進取」。
這被身邊許多人笑話。
我撇撇嘴:「你們不懂,這叫反其道而行,細細品來也不失雅趣。」
果不其然,開張後生意紅火。
我想我真是個經商的鬼才。
不過來我茶坊光顧的客人大多為婦人,隻因我隻收女客六成茶點錢。
我常做聆聽者,常為來我店裡的姐姐妹妹排憂解難。
給別人做久了解語花,聽多了男人身上那二兩肉的破事,不知不覺,我好像已經能把京中那位徹底放下了。
可就在我快要把他忘記時,偏他的名號又冒了出來。
7
那是我來到金陵城的第五個年頭。
這日,天還沒大亮,有些急性子的柳瑤興衝衝跑來我家,一臉緊張:「寶兒呢?」
我打著哈欠相迎:「還在睡,怎麼了?」
「你把她交給我,這幾日你倆別出門,祁暄來金陵了!」
我登時沒了睡意,但也還算沉著。
「你怎知道?」
柳瑤忽又訕笑了起來。
「我也是聽我府裡一個婆子講的,據說昨日在城北市口,建寧侯和他夫人拉拉扯扯發生龃龉。呵,他這繼夫人是一點不嫌丟人,大庭廣眾下大談家事,說了什麼得罪不得罪規矩不規矩的,反正鬧得誰都知道他兩口子身份了!」
我吃驚不小,這都多少年過去了,那桑女俠還是如此跅弢不羈?
「可他們怎會來金陵?」
「這就不得而知了。」
我擰眉斟酌了一番,對柳瑤道:「正好寶兒昨日嚷嚷著要去你家找瑞哥哥玩,那就勞煩你幫我照看她幾日。」
「嗯,瑞兒和他爹也甚是惦念寶兒。」
瑞兒是柳瑤的長子,比寶兒大一歲。
而楚國公近來也是愈發疼愛寶兒。
我想這其中原因,除了我和柳瑤的關系,除了我家寶兒自身就很討人喜歡外,還有我如今越發舉足輕重的地位。
我在金陵坊間積攢了一些好口碑。
我背後的歐陽鯤更是抱對了大腿。
這兩年他投奔了趙王,為趙王挨過刀子,深受趙王信任器重,且就在不久前,趙王已成功拿下太子之位。
而楚國公雖身份尊貴,有皇家血脈,卻並無官職,又遠在金陵,自會重視跟著歐陽鯤水漲船高的我。
至於說寶兒親爹是誰,不論楚國公知不知情,也早就心照不宣了。
8
柳瑤帶著寶兒離開後,我一如往常,才不會因為祁暄來了金陵就躲著不出門。
但柳瑤的顧慮也是對的,寶兒常常鬧著要跟我去茶坊,我不忍心總撇下她。
那在外要是萬一撞見祁暄可就麻煩了。
我託淮陽幫的人替我打聽建寧侯夫婦是否還在金陵。
字體大小
主題顔色