到茶坊時,也聽到客人們眉飛色舞聊起,昨日有那樣一對尊貴的侯門夫婦,在市口拉扯龃龉的趣聞。
大多都是當笑話在聊。
我統統一笑置之,心裡卻隱隱有種說不上來的滋味,悶悶的。
隻是令我萬萬沒想到,就在這日午後,茶坊裡風風火火來了一位不速之客。
「虞娘子,我是桑敬的妹妹桑甜,我哥哥可是在你這裡?」
我壓著心中的驚訝,從容迎上:「這位客官,令兄我可不認得呀。」
先前我哪裡能想得到,桑甜竟是為找哥哥找到了我這裡!
說起來這還是我們頭一回見面。
她背著一杆長劍,一身緋紅騎裝英姿逼人,卻遮不住她眉眼如畫,雙眸靈動十足,二十四五的人還宛若剛及笄的少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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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是沒有半點侯府夫人的影子。
桑甜很是急切,不顧周圍客人紛紛投來的目光,向我逼近一步,嚷道:
「可我哥哥來了金陵就不見了!有人看見他進了這間茶坊後就沒出來過!」
我登時聽出貓膩,耐心道:
「來小店的客人呢,少說也得待個兩刻才會走,我這裡也不止一扇門可以出入。倒是什麼人,一直盯著令兄的行蹤呀,你不妨先懷疑下他吧。」
桑甜愣住,仍冷著臉:「可是他們都說你這裡平常都是女客,難得一位男客必然能引起他人關注!」
我失笑出聲。
「哎喲,這位女俠,即便如此,可正經人誰老盯著來我店裡的男客,看他們幾時進,幾時出呀?」
此話引得周圍一些客人忍俊不禁。
9
桑甜再次愣住,蹙眉又蹙眉,像是認可了我的話,但眼中也有敵意逼出。
她沉默了片刻,一雙炯炯有神的美目SS盯著我,忽而冷笑一聲。
「呵,虞娘子,我知道你和歐陽鯤互稱兄妹,不如你代我轉告歐陽鯤,不管我哥哥是不是在他手裡,但凡我哥哥有個三長兩短,我定要整個淮陽幫給我哥哥陪葬!」
這般恫嚇很是兒戲,兒戲得叫人發笑。
說罷,她怒目圓睜對著手邊的櫃面用力一拍,氣勢洶洶轉身就走。
「慢走不送。」
我哭笑不得,示意我的人不必攔她。
目送她離去,我連連搖頭,頗有種被裝大人的小丫頭片子威脅的感覺。
我感到一陣惡心。
當年我那般傾慕的男人,一個我覺得與我般配的男人,居然會為了這樣一個冒冒失失缺根筋的蠢女人將我給舍棄。
偏他的這個寶貝繼夫人,在外是半點沒顧及自己的身份和他的顏面。
我不由得盯著一盆發財樹出了神。
出神間,背後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,聽著莫名的耳熟。
我並未設防,轉身望去,猝不及防看到一張久違的臉孔。
來者看見我,也遽然變了神色。
那正是錦衣玉冠的祁暄,顯然是追著他的愛妻而來。他身後還跟著他的得力手下,看見我也滿目驚訝。
「玉棠……」
祁暄主動喚了我一聲,擠出一絲看上去有些勉強的微笑。
「你來得正好。」
我強作鎮定,招招手示意他跟我來。
隨即快步走到門外,對他指了一個方向:「我看見尊夫人往那邊去了,應該還沒跑遠。」
10
祁暄怔怔地望我,沒有行動。
「還不快去?」
我催促著,多少有些倉促,心中很是忐忑。
如若被他發現我是虞娘子,就很可能被他打聽到我有個四歲的女兒。
祁暄劍眉微斂,開始用懷疑的目光審視起我來,又轉頭深深望向茶坊。
轉回頭,他負手朝我走近一步,嘴角噙著笑意,但眼裡並無溫和的光彩。
「我原該想到你會來金陵的……多年未見,不如請我進去喝碗茶如何?」
「你最好趕緊去追尊夫人,她臉色不好。」
「無妨。」
「別無妨了,她著急尋她兄長,這時候你應該去幫她。」
「你倒是上心。」
祁暄眯了眯眸,又驀地收起笑容,一指茶坊門上那塊我自己題字的匾額:「不思進取,虞夢?但我怎瞧著,這像是你的字跡?」
我心中一緊,沒想到那寥寥幾字都能被他識破!
我意識到有些事可能避無可避,但若繼續裝傻充愣隻怕會引起他更大的懷疑。
索性放輕松,雙手一攤,歪頭眨眨眼:「誠如你所見,是我。」
他又靠近一步,眼裡滲出寒意,冷臉睨著我,壓低聲問:「好一個不思進取虞娘子,歐陽鯤是你砸錢扶持的對嗎?」
「與你無關。」
「沈玉棠,你要三萬兩我都給了,我想我們兩清了,你為何還要用這種方式對付桑家?你有氣為何不衝我來?」
「怎麼,隻允許他桑家背靠你建寧侯府,不允許其他風雨飄零的人抱團取暖?我和歐陽鯤是對桑家做了什麼嗎?」
我心平氣和反問,退了一步,好笑地望著這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家伙,又一聲嘆息。
「哎,祁暄啊祁暄,我總覺得吧,月老在給你和桑女俠牽紅線的時候,好像沒收了你倆的腦子。」
嘲諷罷,我再不搭理他,款步回了茶坊。
便也就不知他聽完我的嘲諷後是何表情。
我徑直上了樓,同時在心裡編起寶兒身世,以備不時之需。
可是很難。
若哪天真被他知道了寶兒的存在,即便寶兒的長相更隨我,想要完全蒙混過關並非易事。
哎,怎麼就這麼倒霉呢。
偌大一個金陵,還是被他給撞見了。
11
我不得不思考起兩個問題。
一是,似乎有人故意引桑甜來我茶坊找哥哥,目的是什麼?
二是,桑敬若真失蹤了,是否和淮陽幫有關?
我找人去查,去問。
眼下唯一可以肯定的是,歐陽鯤遠在京城,忙著給新太子辦事。
且依我對他的了解,他早就不把桑家人放眼裡了。
不出五日,就有三則消息送到我這裡。
一則,是說淮陽幫內無人在金陵見過桑敬。
二則,是說那桑甜離開了金陵,但祁暄沒走。
三則,是說桑甜曾在百花宴上得罪了吏部尚書的夫人,後與祁暄大吵一架,負氣出走。
至於說桑敬失蹤這件事,興許是桑甜來了金陵才知道。
事情這便順了。
很是可笑。
但聽罷,我也隻求祁暄趕緊走人。
這天夜裡,醉仙樓的老板不知打哪兒聽說了我的住處,差人來叩響了我家院門。
「有一位齊公子在我家店裡喝醉了,聽著口音像是燕京人,就是身上沒帶銀子,問他住處他說不上來,問他在金陵城裡認得什麼人,他就說虞娘子,您看這……」
「抱歉,我不認得他。」
我狠了狠心。
但再一猶豫,想想這小伙計大晚上白跑一趟不容易……
我心下一嘆,哎,罷了。
我還是大方給了一錠銀子。
「多的不用找,勞煩小哥給他尋處地方安頓,但千萬別送我這來。
「多謝虞娘子,我懂我懂。」
嗯?
你懂什麼?
這事我原以為過去了,誰知這醉仙樓的伙計是真不上道。
第二日,我剛出門,祁暄迎面向我走來,一臉憔悴,與上次見時判若兩人。
他伸手給了我一錠銀子,微微一笑。
「昨夜多謝你。」
「小事。」
「上一回,可能真是我誤解了你,抱歉。」
「無妨。」
眼下我沒心思跟他周旋,我手裡拿著隻紙鳶,答應了寶兒今天去國公府陪她和瑞兒放紙鳶。
祁暄注意到紙鳶,眉頭微動:「你這是……要去踏秋?」
我隻想隨便應付,「嗯」了一聲。
祁暄瞥了幾眼我背後的院門:「是跟……孩子嗎?」
這猝不及防一問,害我手一抖,差點把紙鳶掉地上。
我心突突跳,該來的還是來了。
我猶豫了一下,點了點頭。
「別誤會,孩子是虞娘子的。」我輕聲道。
「嗯。」
祁暄垂下頭,一隻擺在身側的手輕輕攥握,抿了抿唇,一臉的失落:「我懂。」
他的反應出乎我意料。
但轉念一想,他這樣既能委婉表示,他知道我在一語雙關,知道他是孩子生父,也可順水推舟,不必跟桑甜交代什麼。
那敢情也好。
「我跟桑甜和離了。」
他突然又道,嚇我一跳。
12
「可真夠兒戲的。」我剜他一眼。
祁暄嘴角噙著幾分苦澀幾分釋然,輕輕道:「是她提的,當然,我也累了。」
「呵。」
我沒忍住發出一聲幸災樂禍的譏笑,隨即稍稍正了正神色:「你又何必告訴我。」
「似乎習慣了。」
「你有病。」
「嗯。」
「打算幾時回京?」
「過幾日。」
「那多保重。」
我暗暗舒了口氣,隻求他趕緊走人。
我不由得想起初嫁他時,為了走進他心裡,饒是知道桑甜的存在,亦做他解語花,為他出謀劃策追姑娘。
現在想想,真是傻力無邊。
祁暄定定望我,投向我如五年前求我和離時一樣的殷殷目光,隻是這次少了份決絕。
「我若說我早已後悔,大約你該狠狠啐我。」
「那也不一定,可能就當個笑話。」
「玉棠,如今我不敢奢求你原諒,隻求你們母女安好。但若可以,可否讓我在離開金陵前見見她,可以就遠遠地看一眼,我保證不打擾。」
我看他這副小媳婦嘴臉,想說點狠話,但心下還是軟了。
至少看在那三萬兩的份上,我心軟了。
「行了,侯爺請回吧,這幾日,找一天,我會帶她去茶坊。」
說著,我從他臉上移開視線,朝早就停在門口的馬車走去,走了兩步,又一頓。
「但既然你什麼都已知曉,那就請你永遠記住,我家寶兒的娘親,她是一個寡婦。」
他未作聲,半晌才沉沉地「嗯」了一聲。
我很滿意,饒是我暗諷他是S人,他也隻能受著。
13
我的心緒還是被打亂了,這天懷著頗為復雜的心情來到楚國公府。
一日未見我家玉雪可愛的寶兒,她依舊樂樂陶陶,惦記著許多人。
「娘親,幹娘好像很忙的樣子,我們先不要去打攪她。」
「好。」
「娘親,舅舅什麼時候回來呀,我有點想他了。」
「等你舅舅在京城忙完,一定會趕著回來見你的。」
嗯,這依舊是小寶兒不會問起她親爹的一天。
這讓我稍稍舒心了些。
金陵有許多人疼她,她現在還不會覺得自己缺失什麼。
但我總是在逃避,有父不給她認這件事,多少是壓在我內心深處的一份歉意。
尤其當活生生的祁暄來到金陵,今早又是那樣一個卑微的姿態。
而我的私心又總是作祟。
以至今日這份矛盾的心情到達了頂點。
在陪了幾個孩子放完紙鳶,跟柳瑤一家用了午膳後,我把寶兒接回了家。
我一邊內心掙扎,一邊還是不敢馬虎。
我加強了虞宅和茶坊裡裡外外的人手,又找淮陽幫的小兄弟幫我盯梢祁暄。
據說當天下午,祁暄就去了茶坊。
之後連著兩日,他也是從開門坐到打烊。
而我之所以拖了兩天半,也是因為我遲遲沒想好。我這幾日總有衝動——要不幹脆讓寶兒認父得了?
直至第四日,我心一軟再軟,想就隨緣吧,隨緣吧,就看寶兒會不會注意到她爹……
但真把寶兒帶去茶坊的時候,祁暄卻沒有出現。
一位淮陽幫的小兄弟匆匆趕來告訴我:
「虞姐姐,今早建寧侯帶著人匆匆出了城,像是奔京城去了。」
我輕嗤之,得,別又是追桑甜去了?
14
祁暄一去不復返。
父女相認的事自然不了了之。
起先我還好奇祁暄匆忙回京是為了什麼,到後來也就將他拋諸腦後。
也好,最好是互不牽扯。
秋去冬來,又是一年元月。
歐陽鯤從燕京回到金陵過年,直到這時我才知道祁家巨變。
「去歲祁暄犯事,削爵抄家,停職流放胡家坨。」
我大驚失色,捧在手裡的暖爐差點滑了出去。
「他犯了什麼?」
「罪名是督建夏宮不力,採買木材暗設回扣。」
我難以置信,這便也想起祁暄一直在工部任職。
隨即我幹巴巴地笑了笑:「他膽子可真大。」
歐陽鯤正色道:「去歲夏宮籌建在即,他卻匆匆告假出京,已引起朝中諸多不滿。後夏宮提前開建,急招他回京,不久後,他就被人舉告暗設回扣,證據確鑿。」
「他認罪了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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