塞下 - 第9章

所以他低頭了。


 


皇帝終於得到了自己想要的,他遵守了自己的諾言,極力彌補著這些年來缺失的愛護,錢帛、美人源源不斷地被送進端王府,當時的太子兢兢業業,多年無過,卻被自己敬愛的父皇逼著服毒自盡。


 


愛欲令其生,恨欲令其S。


 


他以雷霆手段掃清了一切障礙,隻為了替自己滿意的兒子鋪路。


 


回京的第七年,蕭珩接替了那個位置。


 


蕎蕎成了皇後,卻仍舊不快樂,反而愈發鬱結,蕭珩想了很多辦法,卻都沒能留住她。


 


她短暫的人生已經走到了盡頭。


 


預感到這一點後,蕭珩心下遏制不住地悲哀。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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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未嘗不知道她的痛苦。


 


支撐到如今,也不過是因著阿梧臨終前的囑託,和放心不下他。


 


未央宮裡,蕎蕎倚靠在榻邊,咳出大口大口的鮮血,因著長時間的厭食,她的身體已經薄得像紙。


 


紗籠帳中傳出的微弱痛吟,攥緊了蕭珩的心,讓他快要窒息。


 


「陛下,不要哭。」


 


蕎蕎吃力地抬起手,替他拭去淚水,蕭珩這才意識到自己在哭,他握住蕎蕎瘦如枯柴的手,語氣極盡哀求:「不要走,不要走……蕎蕎,我送你去肅北好不好?」


 


「我去不了肅北了。」


 


蕎蕎並不後悔做了他七年的妻子,然而後宅不休的紛爭,身體綿長的病痛,一切早已使她疲憊不堪:「假若我不曾知道外面的世界如何,興許這一輩子也能糊塗地過,可我偏偏知道了,所以這些年來才會如此痛苦……但我寧可痛苦,我不要麻木。」


 


沒能等到隆豐元年,蕎蕎握著阿梧贈她的狼牙項鏈,S在了景元三十六年的深秋。


 


彼時,她剛過完二十二歲的生辰不久。


 


而蕭珩孤獨地活了十三年,合上雙目後,一睜眼,他回到了二十年前。


 


回首前生,猶如大夢一場。


 


重來一世,接到回京完婚的聖旨後,蕭珩第一時間繞路來了肅北,終於見到了自己惦念已久的人。


 


小恪仍舊是鎮北侯,阿梧還是那顆女將星,蕎蕎活成了上一世她最想要的模樣,此刻他們正圍繞在他的身旁,把酒話家常,三張年輕鮮活的面孔是那麼幹淨、完整、健康。


 


真好。


 


他會讓他們一直這麼好。


 


17


 


肅北的冬天,夜幕總是降臨得很早。


 


吃完飯,嵇恪將劈好的柴塊放入銅盆,拿到院子裡點燃,大家圍坐在火堆旁取暖,一邊燒甘慄一邊聊天。


 


透過朦朧的煙霧,霍青梧眼神沉靜地看著端坐對面的人。


 


良久,她道:「小叔叔變了。」


 


蕭珩溫和地笑了笑:「阿梧,人總是會變的。」


 


霍青梧默然,她記憶中的小叔叔,性情最是恣意灑脫,坦蕩不羈,如今卻像是換了一個人般,面容雖寬和慈悲,眼裡卻總是藏著絲絲縷縷的哀愁。


 


多年後再相見,恍惚間,她還以為自己看見了父親。


 


霍青梧面上浮起一股澀然,蕭珩看了眼她緊繃的指尖,不動聲色地轉移了話題:「黔南遠僻,這些年我一直沒有你的消息……阿梧,當年你是如何逃出來的?」


 


上一世,直到阿梧潛入王府,他才知曉她還活著,然而那時府裡到處都是盯著他的眼睛,隻有蕎蕎與她朝夕相處了半個月。


 


「父親身S,母親不忍我餘生在禁苑中蹉跎,便遣散侍者,一把火燒了梅臺。」


 


霍青梧沒有絲毫隱瞞,將事情和盤託出:「姑父孤身入京看似是救父親,實則是為了保下我的性命,他帶來了嵇家輕功最好的私侍,潛入孚京暗中襄助。趁亂將我送出去後,為了引開五城司的注意,私侍不得不同我分開……後來是蕎蕎的娘親救了我。」


 


蕭珏成婚後,便依制搬出東宮,在宮外立了太子府。


 


他一向節用愛民,雖是太子府邸,卻修得素淨簡樸,百姓感念於他高潔的品性,便稱他住的地方為梅臺。


 


霍青梧便是在此出生的。


 


她還記得那天晚上,自己跌跌撞撞地逃出梅臺,慌不擇路間順著路邊的樹木爬上高牆,最終摔進了一處民宅。


 


五髒六腑傳來沉沉的悶痛,她躺在堅硬的花臺上,費力地睜開眼睛,透過窗棂,看見小小的嬰孩咿咿呀呀地躺在搖椅裡,面色蒼白虛弱的女人伏在一旁,哼著小曲兒,滿眼慈愛。


 


偏遠的院子、不受寵的侍妾,和她剛出生不久的女兒。


 


在此生最絕望狼狽的時候,霍青梧遇見了蕎蕎和她的娘親,年輕的女人拖著虛弱的身體走了出來,看著她輕輕地笑了笑:「這是哪裡來的小姑娘,唔……生得可真俊俏。」


 


霍青梧不管不顧地暈了過去,第二天醒來,她已經躺在了床上,摔下花臺的陣痛消失不見,身上的細小傷口也被人悉心處理過了。


 


看著陌生的床幔,霍青梧突然意識到——


 


父親S了,母親也S了。


 


九歲的她嘗過生離S別,隻覺世間再沒有比這更苦的滋味,心存S志,她稚嫩的面容霎時籠上一層枯敗的氣息。


 


「喂,小孩!」


 


霍青梧微微側過頭,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,昨夜撿到她的女人正無力地躺坐在椅子上,臉色蒼白,笑容卻活潑開朗: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


 


她霎時想起母親昨夜的叮囑。


 


「蕭梧已經S了,好孩子,千萬記住——從今以後,你隻是霍青梧!」


 


母親希望她能以自己喜歡的方式度過一生,以自焚為代價才換來她的自由,絕不是為了看見她這哀哀欲絕的模樣。


 


梧桐生矣,於彼朝陽。


 


父親曾說過,鹓鶵非梧桐不止,但比起鳳凰,他更希望她能成為一棵梧桐,品行高潔,強大穩固。


 


想起逝去的雙親,霍青梧眼裡重新煥發出生機,她忍住口中漫出的苦澀,一字一頓地說道:「我叫,霍、青、梧……」


 


從今日始,世間再無蕭梧,隻有霍青梧。


 


「是個好名字呢。」


 


女人虛弱地動了動身體,看著她笑道:「放心住下吧,我這兒很安全,他和他娘氣我生了個女兒,將丫鬟婢女都撤了,除了每天的兩頓飯,別的時候,根本不會有人過來。」


 


霍青梧慢慢地坐起身來,眼裡帶著審視:「為什麼要救我?」


 


「因為你是個女孩兒。」


 


女人看向身旁的搖籃,神色倏爾溫柔:「我們蕎蕎,也是個女孩兒呢。」


 


生了女兒後她的心總是很軟,所以即便自己的日子也很難過,她還是將霍青梧留了下來。


 


「作為報酬,幫我帶孩子吧。」


 


女人無賴似的躺在床上,喚她阿梧:「蕎蕎很乖的,再者,你都吃了我的糕點了——」


 


霍青梧任勞任怨地幫她帶了三個月孩子,她看得出她的身體已是強弩之末,隻是為了女兒,還在硬撐著。


 


所幸蕎蕎乖巧,大抵是母女連心的緣故,知曉娘親體虛,不忍她操勞。分明還是個小嬰兒,卻從不哭鬧,偶爾餓極了才會哼哭兩聲,懂事得叫人心疼。


 


在霍青梧懷中,她總是很快睡著。


 


後來京中局勢逐漸平穩,嵇禹的私侍找了過來,準備將她帶去肅北,同嵇禹會合。


 


那時蕎蕎的娘親已經快不行了,侍從將她抱到小院門口,又將蕎蕎放在了她身邊,隨即點燃床幔,帶著霍青梧藏了起來。


 


許是預感到了母親生命的流逝,蕎蕎啼哭了起來。


 


火光衝天,驚醒了睡夢中的人,伴隨著一聲聲「走水了」,蕎蕎被人抱了起來,與此同時,女人安心地閉上了她的雙眼。


 


「如果當時有機會,我一定會帶你走。」


 


然而那時局勢緊張,蕎蕎太小經不得顛簸,霍青梧也尚且年幼,她隻能自己去了肅北,一待便是十幾年:「蕎蕎,我很慶幸你能來到肅北。」


 


霍青梧轉身看向蕎蕎,再度用了「慶幸」二字。


 


蕎蕎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滋味,有些酸楚,又好像有些驚喜,最後她呆呆地看著她,似是不敢相信:「可是你怎麼知道那個蕎蕎就是我?會不會是……認錯了人?」


 


「不會的,我隻養過你一個小孩。」


 


她的記憶一向很好,那三個月裡,她凝視過她無數次,她記得她的眼睛,記得她手背上的兩顆紅痣,京城的謝家有一個小蕎蕎,她從來沒有忘。


 


霍青梧看著她,語氣堅定:「蕎蕎,無論相隔多久,我總會一眼就認出你。」


 


在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,蕎蕎的心突然震顫了一瞬,她深切地意識到自己與阿梧之間的羈絆與緣分,到底有多麼珍貴奇妙,就像她也一直記得她的味道,那是一種特別的愛,幹淨而柔軟,是獨屬於女子之間的默契與溫情。


 


從阿梧的口中,她也終於知曉了,她娘原來是這般模樣。


 


她嫁在謝家,S在謝家,謝家卻沒有人記得她,蕎蕎是她的女兒,但她的名字,蕎蕎從來就不知道——


 


但她現在記住了。


 


阿梧說,她娘的名字是一味藥,叫作木香。


 


18


 


原來如此。


 


蕭珩恍然,他終於明白,為何前世阿梧離開孚京前,要冒險潛入他的書房,懇請他善待蕎蕎。


 


「小叔叔,她對我很重要。」


 


前世今生,阿梧都是一眼就認出了蕎蕎。


 


她將狼牙項鏈送給自己最喜歡的小姑娘,希望她平安康樂。


 


可是阿梧沒有平安,蕎蕎也沒有康樂。


 


而這一切,都是因為他。


 


後來蕭珩餘生都在悔恨,他不肯向父皇屈服認錯,不肯玷汙兄長潔白的羽衣,卻忘了身後之名,兄長從不在意。於是他的愚鈍固執,將自己最想要保護的人一點點推下了深淵。


 


幽禁的第三年,小恪S後,阿梧也被羈押入京。


 


那些人將蕎蕎押去詔獄,當著她的面,利落地剜下了阿梧的一雙眼睛。


 


四周寂靜無聲。


 


幾息後,發絲散亂的蕎蕎發出一聲慘烈的泣叫,掙開束縛,跌跌撞撞地朝她撲了過去。


 


阿梧的雙腿隻剩下碎裂的白骨,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完好的地方,蕎蕎不敢觸碰她的身體,隻能伏在地上發了瘋地找她的眼睛。


 


將兩團模糊的血肉捧在胸前,蕎蕎目眦欲裂,眼淚大滴大滴地落下,喉間擠出嘶啞的悲鳴。


 


阿梧的胸膛還在微弱地起伏著。


 


蕎蕎顫著手把眼睛放了回去,而後將不成人形的她抱進了懷裡,兩張臉頰緊緊相貼。


 


她的動作輕得不能再輕,生怕自己一用力,她就碎了。


 


沾滿鮮血的雙手輕輕撫摸著懷中人的頭發,蕎蕎失魂落魄地喃喃道:「阿梧別怕,會好的,會好起來的……」


 


暗室中的蕭珩被挾制著,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。


 


他的父皇真是好手段,深諳S人誅心之道,輕易地令得他摧心剖肝,淚幹腸斷。


 


「你想對朕說什麼呢?」


 


罪魁禍首憐愛地看著蕭珩,命人松開了他身上的枷鎖,他終於能夠發出聲音。


 


「兄長說過,你以前不是這樣的,你會帶著他讀書寫字,將阿姐舉上肩頭,你那時心很軟,對他們無比疼愛……」


 


蕭珩無力地跪坐在地上,眼前浮起一層水霧,他哽咽著,面上全然是迷茫不解:「父皇,你怎會忍心這樣對待他們的孩子?


 


「他們身上也流著你的血……小恪、阿梧,他們也是你的孩子……」


 


「你以為朕沒有勸過她嗎?!」


 


皇帝突然暴怒,茶水被他揮落,湿了一地:「可她寧肯S去,也不肯來到朕的身邊,她和嵇恪,同你的兄長、阿姐一樣忤逆可恨,你說他們是朕的孩子,可他們又何時替朕著想過?都怨我、怪我……朕又做錯了什麼?!」


 


所有人都獨坐高臺,冷眼看著他痛苦不堪。


 


憑什麼?


 


他們就該變成同他一樣的人……同他一樣痛苦,一樣煎熬!


 


蕭珩突然間覺得疲憊不堪,他閉了閉眼睛:「越王、韓王、安王……你還有那麼多聽話的孩子,為什麼偏偏執著於我們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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