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面無表情的模樣落在蕎蕎眼裡,惹得她鼓了鼓臉頰,突然開始發難:「夫君,你怎麼總是不開心?」
嵇恪矢口否認:「我沒有。」
「你有!」
蕎蕎控訴道:「你不愛說話,也不愛笑,還老是板著個臉,看起來兇巴巴的……這不就是不開心?」
嵇恪啞口無言,他剛想說自己習慣了這樣,並非生氣,然而蕎蕎接下來的話卻叫他住了口。
「我不喜歡這樣。」
嵇恪眼睜睜看著蕎蕎伸出手,摩挲著他的臉頰下巴:「這麼好看的臉,成天板著,真是可惜了。」
這個動作,實在是……好孟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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嵇恪的臉剎那間紅得不像話,好久沒聽見蕎蕎說他好看了,上一次還是新婚那幾天,她還沒清醒的時候。
這是不是證明,蕎蕎又開始喜歡他了?
應當就是這樣沒錯,嵇恪低下頭收尾,心裡又澀又甜,頭暈乎乎的連針都有點拿不穩,蕎蕎說什麼他就跟著答應什麼。
「以後不要總是板著臉好不好?」
「好。」
「也不要那麼兇。」
「嗯。」
「要多多同我說話,可以嗎?」
「可以。」
蕎蕎滿意了,她點了點頭:「這樣才對嘛,我們有話就說,不要總是猜來猜去。」
嵇恪扯了扯嘴角,擠出一個別扭生疏的微笑,看起來格外怪異。
剛來軍營時他年歲尚小,許多官兵以此輕視他,嵇恪便常常面無表情,靠著鐵血手段,以威嚴肅靜服眾,習慣之後,微笑對他來說逐漸變得艱難,冷笑、哂笑倒是很擅長。
蕎蕎不由得感慨,這張臉長得實在是好,這樣奇怪的表情,他做出來竟也不難看。
「夫君,我要問你一個問題。」
她湊近嵇恪,歪著頭看他:「我什麼都不會,不會洗衣,不會做飯,不會做女紅……你會不會覺得很厭煩?」
嵇恪回答得很快:「不會。」
得知自己不會被討厭,蕎蕎松了口氣,又忍不住好奇地問道:「為什麼呢?」
「我比你年長,生得比你高,力氣比你大……」亂七八糟地說了一大通理由,蕎蕎仍舊睜著那雙黑亮的眼睛看著他。
嵇恪抵擋不住,隻好忍著羞恥,含含糊糊地說了句「喜歡」。
哪裡有那麼多為什麼,不過是他心甘情願。
15
生辰一過,蕎蕎如同扎根黃土的小樹,見風就長,眉目五官逐漸褪去圓鈍感,變得清晰起來。
這個年紀,正是吃長飯的時候,蕎蕎也無可避免,經常是剛吃飽不久就開始喊餓。
然而公廚一向是定時定量的,不能時時刻刻都緊著蕎蕎,她喊餓也通常是在晚上,嵇恪稍一思索,便重起了小院裡的爐灶,開始親自掌勺。
他隻會做些簡單的菜式,但好在蕎蕎不挑,餓起來什麼都能吃得很香。
與此同時,霍青梧也發現了蕎蕎大漲的食量。
兩人向來一起吃中飯,她眼睜睜看著甩完鞭子的蕎蕎捧著比她臉還大的碗,吃得津津有味,不一會兒就見了底,沒過多久就又開始偷偷摸摸地啃肉幹。
朱雀騎管制得沒有演武場那邊嚴格,霍青梧不忍心看蕎蕎餓得抓耳撓腮,便常常帶著她去塔拉額吉那邊開小灶。
蕎蕎便這麼過上了大口吃飯的日子。
白天有霍青梧投喂的肉和奶,晚上吃嵇恪烹制的米和面,中間還穿插著公廚的飯食,簡直是一頓不落。
在大家共同的努力下,蕎蕎不負眾望,短短幾個月,門框上的劃痕便高了整整一寸,身體也壯實了許多,不再像剛來肅北時那般病歪歪的,沒精打採。
嵇恪很是欣慰,霍青梧也頗為享受。
她很早就知道蕎蕎是個省心的孩子,不挑食,好養活,隔了這麼久,再一次體會到喂養她的樂趣,心裡不免有幾分感慨。
唯一覺得悲傷的,大概就隻有蕎蕎。
捏了捏腰間新長的肉,她忍不住輕拍了下自己的嘴:怎麼就這麼饞,怎麼就這麼饞!
隨即暗暗發誓再也不貪吃。
然而面對嵇恪端上來的蜂蜜炙肉,她的手又開始不聽使喚,一雙筷子拿得起,卻放不下。
就這樣,蕎蕎的臉圓到了入冬。
也正是這一年的冬天,他們的小院子迎來了一位客人。
霍青梧接到消息,帶著她匆匆離開朱雀騎,趕到時才發現嵇恪早已經回來了,現下正在倒茶。
穿著大氅的人轉過身,眉目溫和地看了過來。
他有一張很面善的臉。
霍青梧愣了半晌,艱難地喚了一聲「小叔叔」。
蕎蕎感覺到她拉著自己的手緊了緊,又很快松開,不由得看向了站在臺階上的那個人。
許是怕她認生,嵇恪趕緊解釋道:「蕎蕎,這是舅舅。」
蕎蕎點頭,乖巧地喊了一聲「舅舅」。
16
小院難得招待客人,嵇恪親自下廚,做了一桌子菜。
瞧著天氣好,霍青梧索性將桌子搬到了院子裡,蕎蕎跑東跑西,擺碗端菜,看起來忙碌得不得了。
蕭珩捧著茶久久未動。
看著眼前的一切,他總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夢,然而指間滾燙茶水帶來的灼痛感,卻在明明白白地告訴他,這的確是景元二十九年的冬天。
這一年,小恪還沒有被奪去爵位戰S沙場,阿梧也沒有被押入詔獄斷腿剜目,蕎蕎尚且年少,還沒有成為他的王妃——
這一世,她不再是他的妻。
思及此處,蕭珩捧茶的指尖顫了顫,酸澀如浪潮般湧來。
這樣也好。
小恪是個好孩子,蕎蕎嫁他,不會吃苦。
前世蕎蕎跟了他七年,嘗盡苦楚,不曾有過一天舒心的日子,三年涼藥灌得她身形如紙,病骨支離,阿梧的S更替她縛上一層陰翳,終日不得笑顏。
他登基後,她隻做了七天的皇後,便病逝於未央宮。
後來蕭珩總是做夢。
夢見太子兄長教他識字,夢見寧安阿姐給他補衣裳,夢見嵇禹大哥帶著他,在草原上練長槍。那時他烏衣年少,意氣風發,身上時刻背著一把銀槍,眼裡帶著少年人的輕狂。
其實他算不得天資聰穎,於文於武,稟賦都隻是平平。
生性便天真重情,這樣的人並不適合在宮中生存,然而蕭珩有年長他十多歲、如父如母的兄長姐姐,他們將他保護得很好,讓他得以無憂無慮地長到了十四歲。
「阿珩!」
背後傳來熟悉的聲音。
他回頭看去,畫面卻陡然一變。
先是阿姐與父皇決裂,遠嫁肅北,後來兄長又因推行新政被廢,入獄飲下鸩酒,緊接著他自己也被貶去黔南,稀裡糊塗地活到二十幾歲,娶了妻,成了家。
新婚之夜,那個可憐的女人坦白了自己並不愛他,同他成婚不過是為著父母之命,後來她得知心愛之人病逝,沒過多久便鬱鬱而終,而父皇終於想起了他,突然下旨賜婚,召他回京。
在看見他的臉後,高傲的皇帝突然神色一變。
一母同胞,他長得實在是太像兄長了。
這張臉喚起了皇帝久違的溫情,使他想起了自己曾經最器重的太子,他那倔強固執的長子蕭珏。
他太想看見這張臉向自己認錯。
於是蕭珩被帶到一處密室,沉默地看著他年邁的父皇歇斯底裡地控訴著所有人。
「潛邸時,朕的確許諾過你母親一生一世一雙人,可誰承想陰差陽錯,朕竟然做了皇帝,大臣逼迫,祖宗法制,自然不能再守著她一人……朕許她皇後之位,無上的尊榮,給了她朕能給予的所有!」
皇帝想起那人決絕的眼神,憤怒至極:「她為什麼就是不肯體諒朕?為什麼就是不肯原諒朕!」
因為她,長子蕭珏疏遠他,長女寧安怨恨他,就連強求得來的次子蕭珩,也是自小就不肯親近他。
「你母親好狠的心吶……」
皇帝怨恨地看著壁畫中的人,神色扭曲:「生下你後,她力竭血崩,隻剩下一口氣,朕在門外苦苦哀求,可她始終不肯讓我看她最後一眼,隻留給朕一句來生不復相見!
「自此寧安怨我、恨我,後來更是遠嫁肅北,至S不肯回京!
「你兄長最令朕痛心。
「免官消爵,還地於民……他要推新政,觸動了朝廷的根基,這簡直是大錯特錯,若放任他亂了祖制,朕便是千古罪人!」
皇帝的眼睛湿潤了,這是他同心愛之人生下的長子,他怎會舍得廢了他:「朕從來就不想S他,群臣S諫,逼著朕將那杯鸩酒送去了獄中……但隻要你兄長肯服軟認錯,朕無論如何也要保下他!可朕等啊等啊,卻隻等來太子毒發身亡、太子府走水的消息……」
太子妃同小郡主一齊被燒成了灰。
皇帝開始怨恨——
怨恨蕭珏,是他聽從讒言執意變法,怨恨群臣,是他們逼迫自己廢太子,怨恨嵇禹,是他當年引誘寧安去了肅北,也開始怨恨自己的次子蕭珩:「……明明就在獄中,你為何眼睜睜地看著兄長飲下鸩酒?!」
他們逼他,所有人都在逼他!
蕭珩沒有說話。
那年他隻有十四歲,面對決然赴S的兄長,也曾與眾人奮力阻止過,然而兄長隻是溫和地看著他們,笑道:「世間萬物終有一S,此天地至理,諸君不必難過,我S得其所。」
兄長太了解他們的父親,為了保下他,必然會將責任全部推脫到別人身上,兄長不願如此,是以所有罪名他一人承擔,隻為追隨他的官員換得一絲生機。
君子S知己,慷慨送我行。
他的兄長,仰不愧於天,俯不愧於人,一生光明磊落,問心無愧。
「你如今,長得真像你的兄長啊……」
皇帝痴痴地看著蕭珩,眼裡泛起淚花,他最疼愛的一雙兒女,皆已不在人世,他不喜這個次子,然而這是自己同那人的最後一點血脈,隻有他,才有資格繼承自己的一切:「我的孩子,你想要什麼?
「財富、權力、女人,甚至是皇位,我都可以給你……隻要你替你兄長認個錯,一切的一切,都唾手可得。」
透過熟悉的面孔,皇帝似是看見了自己想念了十幾年的長子,他眼裡泛起慈愛,循循善誘道:「好孩子,隻要你肯認個錯,父皇什麼都能給你。」
蕭珩想也不想便拒絕了:「兄長沒有錯。」
皇帝沒有生氣,他好奇地問道:「你不想做皇帝?」
蕭珩搖頭,語氣堅定:「不想。」
「沒有人會不想做皇帝。」皇帝笑了起來,此時的他,看起來隻是一個和藹的普通老人,「你走吧。」
蕭珩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。
同蕎蕎完婚後,他被強留在了孚京,幽禁於端王府,阿梧進京拜祭亡母,潛入王府後,便藏在了蕎蕎身邊,兩人一見如故,成為摯友。
想來也正是那時,被人察覺到了她尚在人世。
他的父皇極其善於捕捉他的弱點,被幽禁的那三年裡,先是嵇恪,再是阿梧,最後連蕎蕎也沒能幸免。
蕭珩為他的固執付出了慘烈的代價。
嵇恪被奪去爵位,倒在了戰場上,蕭珩總會夢見他渾身插滿刀劍的模樣,年輕的臉上沾滿斑駁的血跡,上面全是不甘,又夢見阿梧拖著斷腿,伏在陰湿的獄中,蟲鼠爬過她的身體,她的眼眶處隻剩下空蕩蕩的兩個血洞。
皇帝老了,心腸卻愈發地堅硬。
這兩個孩子,一個是他的親外孫,一個是他的親孫女,然而他不愛他們,為了馴服自己的次子,理所當然地說S便S,更遑論無親無故的蕎蕎。
蕭珩重情,最在意的人卻都不得善終,這無疑是世間最殘酷的懲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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