塞下 - 第11章

對著膝下唯一的寶貝疙瘩,她是捧在手裡怕摔了,含在嘴裡怕化了,謝蓁便是要天上的星星,她也要想了辦法給她弄來。


 


有這樣一個姨娘,謝蓁從小便被養得心高氣傲,對於姐姐妹妹們,她嘴上不說,心裡卻是一向看不上的。


 


尤其是八妹蕎蕎。


 


家裡的女人們鬥來鬥去,卻都不約而同地繞過了她,畢竟欺負一個沒娘的小呆瓜,實在是極其無聊。


 


後來謝蓁慢慢長大,謝家的姑娘一個一個地嫁了出去,宋姨娘不由得急了起來,想要替自己的女兒找個好婆家,且一定得是做正妻才好。


 


正吹著枕旁風呢,聖旨就來了。


 


陛下終於想起來自己還有個外孫,父母雙亡,還未成家。


 


嵇家不允許納妾,人丁本就不興,又要打仗,別說長輩,五服裡的人都S得差不多了,鎮北侯府更是隻剩下嵇恪一個。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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算來算去,能做主他婚事的,竟也隻有他了。


 


倒真有這麼巧。


 


這事兒歸禮部管,負責上諫提醒的人正是謝侍郎,皇帝看見折子的落款,心裡一下就有了人選。


 


品階不低,沒有實權,他看遞折子的這個就很合適。


 


最重要的是,謝洪是孚京有名的提花侍郎,家裡一群女兒,算是絕了後,構不成什麼威脅。


 


因為不喜嵇禹,皇帝連著嵇恪也一同嫌棄,定下謝家後,他懶得去管謝家有幾個待嫁姑娘,大筆一揮,隻說賜婚「謝家嫡女」與鎮北侯,至於到底是哪個嫡女——


 


那是謝家的事,同他有什麼幹系?


 


謝侍郎接下了聖旨,看了看府裡兩個待字閨中的姑娘,比起十四歲的八女謝蕎,十六歲的七女謝蓁年紀無疑更合適,但他更屬意八女蕎蕎嫁過去。


 


肅北太遠了,謝蓁的容貌身姿,留在京中,能為謝家置換更多的利益。


 


再者邊關苦寒,比不得孚京的繁華。


 


他到底是心疼這個女兒的。


 


謝侍郎做了決定,宋姨娘知道後,倒也沒什麼反應,她也希望女兒能留在京中,以後離自己近些,有個照應。


 


然而謝蓁卻體會不到他的用意。


 


她隻覺得父親偏心,嵇恪雙親已逝,她若嫁過去,便是鎮北侯府唯一的女主人,這樣好的一門婚事,父親竟然繞過她給了蕎蕎。


 


長這麼大,謝蓁哪裡受過這樣的委屈,當即便哭鬧了起來。


 


「爹爹偏心,家裡的好東西都許給姐姐們就算了,唯一拿得出手的親事也給了蕎蕎,隻有我,什麼都沒有……」


 


宋姨娘隻顧著哄女兒,門外聽見這話的謝侍郎已是氣得臉色鐵青。


 


他今日才算是看明白了,自己的這個七女早就被養歪了,愚蠢、短視,且自私自利、不知感恩,但凡一點不順她心意,即便曾經萬千的好處都緊著她了,那也是作不得數的。


 


謝侍郎失望至極,謝蓁則是如願得了這樁婚事。


 


對於鎮北侯夫人這個位置,她心裡自然是滿意的,姐姐們嫁的都是些書呆子,唯一高嫁的六姐雖是太子昭媛,可說得難聽些,不過就是個妾,哪裡比得上三茶六禮的正妻。


 


後來謝蓁每一天都在悔恨,悔恨自己當初為何要那麼任性,不肯聽父親的話——


 


她的人生,就是從遠嫁肅北開始毀掉的。


 


趕了一個多月的路,謝蓁一下馬車便愣住了,所謂的鎮北侯府又窮又破,連僕人都沒有幾個,和自己想象中的全然是兩種模樣。


 


那時嵇恪一直在月蘭河,沒有立即趕回來與她完婚,她便覺得自己這是被冷落了,更疑心是侯府裡那幾個僕人倚老賣老,告了自己的狀,一氣之下,便差使弄琴喚來管家忠叔,要將那兩個僕婦賣掉。


 


忠叔當著她的面笑眯眯地答應了,轉頭卻將人送去了金郡,嵇恪回到軍營後,自然而然地知道了這件事情。


 


嵇恪快馬加鞭趕回了侯府。


 


謝蓁仍舊生著氣,不願見他,而嵇恪是個極驕傲的人,父母教他尊重妻子,卻絕不會允許他自輕自賤,更何況,是謝蓁有錯在先。


 


「順娘和阿蘭嬸兒看著我長大,她們並非你可以隨意處置的人。」


 


他站在門外,神色與聲音皆是十分冷淡:「若你後悔嫁我,我不會強求。」


 


一聽這話,謝蓁心裡更委屈了。


 


她何時受過別人的氣,當下便口不擇言道:「你以為我就想嫁給你嗎?若不是聖旨,我一輩子都不會來這個鬼地方!」


 


嵇恪沉默幾息,道:「好,我知道了。」


 


說罷他利落轉身,腳步沒有絲毫凝滯地離開了侯府,偌大的侯府隻剩下謝蓁和她的侍女們,婚禮不了了之。


 


沒拜過天地,兩人便算不上名正言順的夫妻。


 


謝蓁不是沒有後悔過當初將他推開,可拉下臉主動去求和這件事,她絕對做不到,而嵇恪言出必行,除了清明除夕祠堂供奉會回汨城,其餘的時間,他皆是待在金郡軍營。


 


兩人都不肯低頭,成了一對怨偶。


 


成婚第二年,宋姨娘來信,說蕎蕎嫁給了端王做繼室,聽到這個消息,謝蓁心裡總算好受了一些。


 


孚京誰人不知,端王是陛下最討厭的兒子,不然怎會不聞不問,將他流放黔南十幾年?


 


如此,自己仍是謝家嫁得最好的姑娘——


 


至少表面上看起來是這樣。


 


然而她不曾想到,世事變化無常。


 


僅僅過了三年,嵇恪便被奪去了爵位,自己也不再是侯夫人。


 


羌胡四大部落再度聯合強攻金郡,嵇恪以S囚的身份被丟去了戰場,謝蓁帶著弄琴奉棋逃回京城,不想途中遭遇流民,兩個侍女竟丟下了她各自逃命,謝蓁慌亂中跌下懸崖,失去了自己的右腿。


 


在外流浪了半年後,她被端王的人找到,抬去了蕎蕎面前。


 


這時她才知道,嵇恪早在幾個月前便已戰S,自己如今的身份不過是個寡婦,而端王蕭珩卻坐上了太子之位,蕎蕎也成了身份尊貴的太子妃。


 


謝蓁不曾說話,隻是SS地盯著她。


 


蕎蕎比出嫁前瘦了許多,臉色泛著一股蒼白柔弱的病氣,身體也變得十分虛弱,強撐著安慰她幾句後,便捂著胸口搖搖欲墜。


 


眼看著她就快要暈過去,站在屋外避嫌的蕭珩霎時衝了進來。


 


他疼惜碰了碰蕎蕎的額頭,而後毫不避忌地將之一把抱起,急切地向後院走去:「快將宮中最好的太醫請來!」


 


這是謝蓁同蕎蕎見的最後一面。


 


三個月後,患上傷熱之症的謝蓁,暴斃於京郊別院。


 


再度睜眼,她回到了父親接下聖旨的那一天。


 


回過神來的謝蓁抱著宋姨娘,狠狠地哭了一場,她的眼淚,將嫁去肅北的人變成了蕎蕎。


 


但這又有什麼不好?


 


嫁給蕭珩的人本就該是自己,她不過是拿回屬於自己的姻緣罷了,又何錯之有?!


 


黑暗中,謝蓁捏緊了雙手,眼裡滿是決然。


 


前世嵇恪毀了她的人生,叫她眾叛親離、狼狽不堪。


 


上蒼垂憐,給她重來一次的機會。


 


這一世,她一定要嫁給蕭珩,端王妃、太子妃……一步一步,她會成為這世間最尊貴的女人!


 


21


 


蕭珩回到孚京的那日,是個好天氣。


 


依照慣例,他回京後,須得先去面見自己的好父皇。


 


宮門處,禁衛仔細查驗著腰牌。


 


蕭珩沉靜地看著熟悉的朱紅宮牆,平和的眉目間,不見絲毫憤懑苦澀。


 


前世他面聖時玄衣勁裝,已然同兄長七分相似,這一世他身著青衣,頭戴玉冠,溫雅樸質的模樣,映照在銅鏡裡,連他自己都分不清裡面的人究竟是他,還是兄長。


 


接過侍從遞回的腰牌,蕭珩走向了承天殿的方向。


 


那裡,有人正在等他。


 


踩著白玉雕刻的臺階,他腳步沉穩,緩緩地出現在眾人眼前。


 


朝臣面色復雜,心思各異。


 


蕭珩並不在意他們的想法,神色如常地屈膝跪下,行完叩拜之禮後,他抬起自己那張同兄長相差無幾的面龐,語氣清淺:「我回來了,父親。」


 


皇帝的眼眶在剎那間湿潤。


 


方才他遠遠地看著,恍惚間還以為是長子回來了,幾欲起身相迎。但他到底留存了一絲理智,極力維持著帝王的姿儀,沒有太過失態。


 


然而聽到這一聲「父親」,他再也克制不住,將金鑾寶座拋諸身後,踉踉跄跄地走到了蕭珩身前。


 


父親。


 


世上隻有一個人會這樣稱呼自己。


 


面前的人仍舊跪著,皇帝顫著手,撫了撫眼前人熟悉溫和的眉眼,將他摟入了懷中。


 


他長長地泣嘆了一聲:「珏兒——」


 


此時此刻的他,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,他隻是一個軟下心腸的父親。


 


聽見這聲嘆息,群臣皆是心下一震,看了看驚懼難堪的太子,又看了看老淚縱橫的皇帝,最後他們望向了旋渦的中心,蕭珩仍舊身姿筆挺地跪著,神色寧靜。


 


眾人的後背不約而同地升起一陣寒意。


 


新臣詫異於帝王竟失態至此,而歷經過梅臺一案的老臣,卻始終保持著緘默不語。


 


愛之深,恨之切。


 


陛下自始至終都沒有忘記過廢太子,即便兩人之間諸多龃龉,但父子終究是父子,怎會有隔夜仇?


 


這些年,有關於貞懿皇後、寧安公主和廢太子的事,宮中不允許任何一個人提起。天子亦有逆鱗,人人皆知,陛下無時無刻不在恨著自己的發妻和兒女。


 


然而諱莫如深,恰恰證明他萬分在意。


 


他們的陛下一向擅長於感情用事,梅臺一案,君臣新老之間你來我往、互相制衡,再正常不過,可S子之仇,卻不共戴天。


 


皇帝不會自責,他隻會遷怒——


 


當初那些為了保住自身利益而上諫廢太子的朝臣,便是因為沒有看清楚這一點,所以才會落得那般悲慘的下場。


 


先貶謫,再流放,最後通通S於冷酷的铡刀之下。


 


大殿之中,鴉默雀靜。


 


蕭珩再度出聲,打破四周幾乎快要化為實質的沉鬱,他的神色語氣,都是那麼孺慕恭敬,然而口中吐露的話語,卻讓氣氛再次滯凝。


 


他說:「父親,我錯了。」


 


是我錯了——


 


並非兄長錯了。


 


如此漏洞百出的一句話,卻讓皇帝陷入了另一重癲狂。


 


「珏兒……不,你是阿珩。」


 


是誰已經不重要了,他們都是他的孩子,疼惜地撫摸著懷中人的臉頰,皇帝喃喃道:「好孩子,好孩子,朕該如何補償你?」


 


答案已然明了。


 


罄其所有,一切的一切。


 


金碧輝煌的廟堂之上,百官默然肅立,空中彌漫著風雨來臨前的濃烈腥鏽——


 


要變天了。


 


22


 


謝蓁接下賜婚的聖旨後,京城的閨秀們很是議論了一陣子,都猜著她心氣兒高,怕是受不了這打擊。


 


然而她們想岔了。


 


因為知道了端王會是未來的太子,懷著微妙的優越感,謝蓁在面對旁人異樣的眼神時,心下總會升起一陣憐憫——


 


她們曉得什麼?


 


隻顧著眼前的三長兩短,這樣的人,如何能成就大事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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