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府兵把守,她保護七姐的安全不成問題。
「你看——」
蕎蕎取下腰間鑲嵌著鐵制鱗片的長鞭,展示給謝蓁看,神色很是驕傲:「阿梧贈我的長鞭,隻要有它在,壞人就近不了身!」
謝蓁眸間閃過一絲嫌棄。
如此粗魯野蠻又不體面的事物,實在是叫人喜歡不起來。
她聽著蕎蕎訴說這些年在肅北的經歷,說她如何跟著霍青梧學會了打獵摸魚,分辨食物和藥草,以及找到幹淨的水,後來的蕎蕎甚至敢一個人騎馬去很遠的地方,看山,看水,看腳下低矮的未名小花。
「七姐,我不會欺負別人,更不會被別人欺負……如果有人因為我的外表、因為我是個女人而輕侮我、欺辱我,那麼這條鞭子會告訴他們,被一個女人打敗是什麼滋味!」
離經叛道,成何體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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謝蓁無法理解蕎蕎如今怎會變成這樣,未嫁前的她,分明也算是個討男人喜歡的小淑女。
她也無法理解,為何蕎蕎要那般辛苦地學習如何獨自生存,明明女人隻需要足夠美麗賢淑,便能嫁一個好丈夫,財富地位,皆唾手可得。
謝蓁同霍青梧不熟,霍青梧這樣做,她還能當作是不嫁人的緣故,可蕎蕎已經嫁了人,怎麼也這樣做?
她實在疑惑:「八妹,你做這些……是為了討嵇恪的歡心嗎?」
「不是的,七姐。」
蕎蕎搖搖頭,認真地說:「我做這些,隻是因為自己喜歡,嵇恪是個很好的人,他很尊重我。」
嵇恪他,對蕎蕎很好……胸中倏爾湧起一股酸澀,謝蓁眼神掃過蕎蕎頭上別致的珠簮,愈發地心有不甘。
她曾經看到過這枚珠簮,在蕭珩的書房。
那時她以為他並不愛蕎蕎,所以才會坦然地接受她另嫁他人,直到她無意間闖入了蕭珩的書房,書案上擺著層層疊疊的宣紙,畫的並非潑墨山水,而是華麗精致的釵環珠翠。
桌案背後的多寶閣上,坐著大大小小的絹人娃娃,她們都用著同一張臉,情態各異,或笑或鬧,或嗔或怒,栩栩如生的模樣,都是她的八妹蕎蕎。
謝蓁拿起一隻絹人娃娃,愣愣地看著。
一隻好看的手從旁伸出,溫柔地拿走了它,她回頭一看,才發現不知何時蕭珩已經回來了。
被謝蓁撞破自己的秘密,他也不生氣,某種程度上,兩人算是同類,是以他甚至感到了一絲輕松。
將娃娃認真擺好後,蕭珩忽然笑了起來:「蕎蕎一直都很貪財,剛成婚時,我就發現她很喜歡攢錢,大婚時賜下的那些漂亮首飾,她天天都要看上幾眼,卻從來不戴。後來她告訴我,銀錢會給她安全感,而看見漂亮的東西,心情就會變得很好。」
蕭珩自顧自地說著,並不在意謝蓁是否聽得懂,他隻是想說出來。
「被幽禁的那三年裡,那人為了逼我認錯,無所不用其極,為了緩解王府的窮迫不堪,蕎蕎的銀錢與首飾,一樣都沒留住。」
成為太子後,他的父親給了他兩個選擇,要麼臨幸別人,要麼太子妃薨逝。
蕭珩別無選擇,隻能妥協。
他的身邊已經失去了太多人,不能再失去蕎蕎。
「我知道,你隻想讓我活著。」
蕎蕎尚在病中,得知這個消息後,她苦笑一聲:「可是我做不到不在意,殿下,我不能再繼續喜歡你了,那會使我痛苦萬分。」
成婚的第三年,蕎蕎決定收回自己的愛,她仍舊是他的親人,隻是不肯再做他的愛人。
於蕭珩來說,這大抵是世間最殘酷的懲罰。
但他尊重蕎蕎的選擇。
隻要她還活著,他便什麼都能夠忍受。
可當他終於坐上了那個位置,蕎蕎卻似是解脫了一般,咽下了最後一口氣。
他的妻子,她還那麼年輕。
蕭珩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絹人娃娃的臉頰,目色溫柔極了:「實在是太想念她,後來我請來大衍最好的工匠,教我做絹人娃娃。」
他終於再次見到了他的妻子。
後來蕭珩崩殂,蕎蕎的骨灰早已被送去肅北,陪著他躺進皇陵的,是十三隻絹人娃娃。
「可是你又回來了!」
謝蓁不可置信地看著他,喃喃道:「你怎麼肯甘心?怎麼肯眼睜睜地看著她嫁給別人……」
沉默良久,蕭珩緩緩道:「她愛過我。」
在被幽禁的那三年裡,蕎蕎從未嫌棄過糟糕的他,他們也曾彼此相愛過。
蕭珩愛蕎蕎。
蕎蕎愛他的時候,他愛她,蕎蕎不愛他了,他愛她,她活著,他愛她,她S了,他還是愛她。
愛了蕎蕎一輩子,這一世的蕭珩,仍舊愛著蕎蕎。
發乎於情,止乎禮義。
這幾年他以長輩的身份贈予她許多東西,卻從未想過要去打擾她的生活,隻要蕎蕎過得好,他就是幸福的。
瘋了,簡直是瘋了!
謝蓁難以置信地看著蕭珩,難怪他不肯碰她,也不肯碰其他人,現在看著,竟是要守著這些絹人過一輩子!
她不明白,自己到底差在哪裡?
前世的丈夫愛蕎蕎,今生的丈夫也愛蕎蕎,為什麼身邊所有的人,都愛蕎蕎不愛她?!
26
深夜,承天殿下。
濃烈的腥鏽味飄浮在空中,宮人們披著月光,動作麻利地洗去白玉地磚上的血跡,如同一群緘默的影子。
太子平叛,隻用了半個時辰。
半個時辰前,這裡站滿了活生生的人。
半個時辰後,大片大片的血水無聲地流進暗渠,二十七聲喪鍾被敲響的那一剎,越王連同叛軍們的屍首,被人隨意扔進了城外的亂葬崗中。
龍床上,枯瘦的老人S不瞑目。
蕭珩不悲不喜,沉默著替他合上了雙眼。
他一直知道越王同鄭妃之間的首尾,也知道鄭妃送給父皇的藥湯與燻香相衝,隱蔽但致命。
但蕭珩什麼也沒做。
他隻是選擇了順水推舟,冷眼旁觀:「為了達到目的,心狠一點也沒關系,父親,這還是您教給我的道理。」
說罷,他轉身走了出去。
喪鍾一鳴,住得近的大臣們便匆匆趕了過來,此刻正在殿前面面相覷,嵇恪和霍青梧則帶著兩隊人馬掩藏在暗處,時刻警惕著四周變故。
蕭珩緩步踱出,神色沉痛不已,與此同時,太監尖細的聲音從殿內傳了出來。
「陛下賓天——」
大臣們不約而同地對視了一眼,右丞張狑率先反應過來,當即伏倒在地,失聲痛哭:「陛下啊!」
殿前響起一片肝腸寸斷的哭聲。
蕭珩靜靜地聽著,紅著眼眶一言不發,直到百官穿好喪服,請出遺詔懇求太子即位,他才終於開了口,嗓音沙啞道:「父皇魂消,孤痛感五內,無心即位。」
感嘆完太子純孝,百官又請,蕭珩又拒。
再請,再拒。
直到第四次,蕭珩才終於點頭,勉強答應了他們的請求。
於是為了迎接第二日的即位大典,宮中連夜掛上的白幡又被連夜取下,百官身上的喪服還沒穿熱,便被脫了下來,換上了吉服。
宗廟之內,蕭珩聽著太尉宣讀完策命,接過帝王印璽。
眾人恭賀新帝即位,高呼萬歲。
所謂皇權更替。
不過今日喪, 明日喜。
27
母親S於火患,陰魂喜水, 霍青梧便選在一個雨天,撐著傘回了梅臺。
她原以為,自己會有許多話想對父親母親說。
但當她真正地站在滿園的荒草之中, 卻隻想感受內心久違的寂靜與安寧。
穿堂而過的風像是在告訴她——
不必說。
我們什麼都知道。
生滿青苔的石階上,霍青梧靜靜地停留了半個時辰,而後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梅臺。
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後,她仍舊選擇回到肅北。
蕭梧可為霍青梧, 霍青梧卻不可再為蕭梧, 比起禁苑之中的皇親貴戚, 她更想做大漠深處的女將軍。
騎上青骓,霍青梧打馬趕往肅北的方向。
嵇恪和蕎蕎正在官道上的茶亭裡等她,小夫妻剛把話說開,正是你儂我儂的時候, 連喝水都要你一口我一口。
現下嵇恪烹茶的姿態頗為矜持闲適。
離開京城後,他再也沒有苦惱過蕎蕎到底喜不喜歡他, 因為蕎蕎已經用實際行動證明了,她到底有多喜歡他。
「阿梧!」
看見細雨中的一人一騎, 蕎蕎趕忙撐著傘迎了上去, 她跑得不管不顧, 身後人遞茶的手,就這麼僵在了半空中。
又是這樣, 霍青梧一出現,蕎蕎便把他忘在了天涯海角。
嵇恪好一陣心堵。
果然, 自己和霍青梧注定親近不起來。
小時候她把他摁在地上打,如今長大了,又和他搶蕎蕎。
面無表情地看著蕎蕎殷勤地給那人端茶倒水,又拿出帕子替她擦去臉上雨水, 他嘴裡又是一陣酸苦。
到底是得到了便不珍惜,就沒見她對他這麼好過!
在嵇恪的怨念中,雨勢逐漸小了下去。
蕎蕎心疼霍青梧淋了雨,拉著她上了馬車,嵇恪將青骓牽給隨從,也不騎馬, 硬擠在了車夫身旁。
馬車裡傳出蕎蕎的笑聲,馬兒吃力地拉動車轅, 一隊人緩緩向著肅北的方向行進。
與此同時, 深宮之中。
年輕的帝王拿筆蘸了顏料,認真地替手中的絹人娃娃添上一對細細的眉毛, 滿室的昏暗,為他明黃色的龍袍披上了一層寂寥的紗。
帝王的手極穩,神色認真而專注。
拿著風箏的娃娃笑得眉目彎彎,放下畫筆後, 他伸出指尖, 溫柔地碰了碰它的臉頰。
蕭珩閉上眼睛。
手中的絹人娃娃,突然變成了一個小姑娘。
她穿著新嫁時的衣裳,拿著一隻不甚精致的風箏,興衝衝地來到書房, 歡快得像是一隻小鳥。
「夫君,陪我去院子裡放風箏好不好?」
蕭珩垂首,輕輕地笑了笑。
「好。」
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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