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心中悵然,走出書坊時,突然見一個青藍衣袍的男子匆匆路過。
那衣袍和側影似曾相識,是謝清風!
我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,尾隨著男子走去。
穿街過巷,到了一條狹小的巷子。
這一帶是煙花柳巷之地,此時夜幕低垂,巷內脂粉飄香,鶯歌燕語。
我越走越疑惑,慢下腳步,藏在一棵柳樹後。
一個風情萬種的女子正等在巷尾,男子走過去,將她推靠在牆上,兩人抱作一團。
「喲,你還好偷窺這一口?」崔烈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我身後,語氣透著戲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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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心如同跌入谷底,沒有心情理會他的調侃。
男子和女子像兩塊橡皮糖粘在了一起,巷子裡狎笑聲陣陣。
我呆呆地看著。
「被勾了魂了?」崔烈雙臂一展,也將我抵靠在樹上,目光狡黠,「你想不想試試?」
「試什麼?」我身子往後一縮,手抵住樹幹。
崔烈俯頭,唇離我越來越近,呼吸溫熱。
「嫂嫂。」我叫他。
崔烈呼吸一滯。
「你頭上的珠花歪了。」我輕聲提醒,伸手幫他把發髻上的珠花簪好。
崔烈瞬間沒了脾氣,把頭上珠花一扔,伸手將裙帶一撈,「回吧。」
我往回走去,崔烈問:「你認識那個人?」
我搖搖頭。
「他是我們崔家的李管事,上個月剛娶了老婆,竟還如此風流。」崔烈又道。
「李管事?」我驚愕不已。
崔烈點頭。
「我看錯人了。」
他一定不是謝清風!一定不是!
11
崔家老太太病了,召喚新嫂回崔府探病。
崔烈要回崔家幾日,走前對我說:「阿願,乖乖等我回來。」
他一走,我頓覺秦宅空空蕩蕩。
我一個人吃了一頓豬肘子,味同嚼蠟,不如和他一起吃得香。
我以為我終於能夠安睡,卻是輾轉反側,整夜難眠。
秋雨纏綿,謝清風再也沒有給我回信。
大娘找來裁縫,為我定做喜服。
據說那個員外郎多方託人打聽,得知我相貌十分出眾,他便送來豐厚的彩禮,不像一般續弦,潦草了事。
大娘出手慷慨了一回,對裁縫說:「揀上好的料子,上好的款式做。」
我像提線木偶一樣,被裁縫擺弄,量好尺寸。
等裁縫走後,我去大堂找到爹和大娘,「撲通」跪了下來。
「爹,大娘,我不想嫁!」
從小到大,我從沒有跟他們說過「不」字。
我爹和大娘都愣住了。
「你說什麼?」大娘以為自己聽錯了。
「我不想嫁!」我聲音更大,吐詞也更加清晰。
大娘怒火中燒:「日子都定了,彩禮也收了,你說不嫁就不嫁?你一庶出之女,隻能嫁給人做妾,如今能嫁個五品吏部員外郎,你是高攀人家了,你是不是被豬油蒙了心了!」
「我們秦家的女兒都被嫁給人續了弦,你們是在賣女兒,不是在嫁女兒!」我身體在瑟瑟發抖,言辭卻鋒利如刀。
「啪!」我爹怒目圓睜,一掌摑來,「你怎麼敢跟爹說這種混賬話!」
我腦袋嗡的一聲,嘴角溢出血來。
我爹和大娘接下來說的話,變成了斷斷續續的回音,在我耳邊嗡嗡直響。
然而,我心中的火,卻愈發熾烈。
「我不嫁!S都不嫁!」我背挺得筆直,牙齒咬得咯咯直響。
我在雨中一直跪到傍晚。
我爹和大娘怕鬧出人命來,讓人把我拖回房,關了起來。
我當夜就發燒了。
迷迷糊糊中,似有歌聲飄渺:
「清風乍起春池皺,暗香浮動花影瘦……」
這是我自己寫下的戲本子《一池春水謝清風》。
人生如戲,戲如人生。
一池春水苦苦等待的謝清風沒有來。
我不要再做我筆下那個痴傻等待男人來救的女子,我要為自己改寫結局。
12
我發燒迷糊了三日,醒來後見到的人是崔玉寧。
我真正的嫂嫂。
她心意已決,無論我哥病得如何,她都要陪伴在我哥哥身側。
她和崔烈同樣的裝扮,穿了高底鞋後和崔烈一般高挑,除了我哥哥,秦宅其他人竟然都沒有發現端倪。
聽說崔家老太太病重難起,崔烈是她的心頭肉,崔烈回到崔家做回崔二郎,日夜守在他奶奶榻邊。
崔家老太太怕見不到孫子成婚,將崔烈和永安侯府小姐的婚期也定了下來,竟然跟我同一日。
「阿願,你不願嫁給那個員外郎,是不是心裡有別人?」崔玉寧問我。
我搖頭。
崔玉寧眼中掠過一絲失望,「二郎在秦家和你朝夕相處,又經常帶你去莊子裡玩,你若是對他有心,我去和二郎說說,讓他納你做妾。他雖然胡鬧,卻是個情深義重的人,不會虧待了你,你跟了他,總好過被爹娘拘束起來。」
我笑著問:「是二郎讓嫂嫂帶的話嗎?」
崔玉寧搖頭,委婉地說:「是你哥哥的意思,你哥想讓二郎娶你,可是二郎的婚事是奶奶親自定的,要是無故退親,又會毀了一個姑娘的名聲,而且奶奶病重,二郎也不能再忤逆奶奶,實在為難。」
我感激地說:「嫂嫂的好意我已心領,嫂嫂能不離不棄,陪伴在哥哥左右,我已經萬分感恩了。」
初冬的第一場雪悄然降臨。
那夜,我偷偷離開了秦家。
我扮作男子,用賣話本攢下的存銀在京郊租下一間屋子。
房東說那間屋子光線敞亮,通風良好。
我走近一看,他說得沒錯,茅屋四面透風,一片清冷。
我請人修繕了茅屋,又置辦了一些家當,便在此安頓下來。
破廟裡有幾個小乞丐,我招呼他們來我屋子裡烤炭火。
一來二去,他們稱我為「秀才哥哥」。
一場大雪突如其來,壓得茅屋一角傾斜。
那日,正是我的婚期,也是崔烈的婚期。
我用兩錢銀子買了一壺酒,放在火爐上,溫酒而飲,暖意融融。
屋外,天地一片蒼茫。
我想象著崔烈身著喜服,騎馬迎親,臉上定是極不耐煩的神情。
放縱不羈如他,竟也有今日,不及我自在。
13
冬去春來,我寫完了一個新的話本子。
我帶著話本子去書坊找印話本的老板。
快到書坊時,我突然看到秦家的馬車,趕緊躲了起來。
馬車在一間花鋪前停下,我哥哥和崔玉寧走了下來。
哥哥牽著崔玉寧的手,一起挑選蘭花,兩人都面含微笑,簡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。
我駐足看他們很久,眼眶微湿。
等哥哥和崔玉寧上馬車,我向書坊走去。
書坊的老板見到我,激動得跟見了失散多年的親人似的。
「一池春!你總算來了!快裡面坐!」
我把新話本遞給他,琢磨著這次開價狠一點。
要是能賣到五十兩銀子,今年不僅吃穿不愁,還能將茅屋徹底修繕一番。
還沒等我開口,老板道:「這是二百兩銀票,您收下!」
「二百兩?」我懵了。
老板給我沏了茶,慢慢解釋。
我的話本子最近在京城貴女圈廣為流傳,貴女們人手一冊捧著我的話本子,書坊加價賣,都來不及印刷。
「光是崔府和永安侯府就訂了上千本!」老板嘖嘖稱奇。
難道是崔烈和他的侯府夫人聯手支持我的話本子?
流量還是得靠金主捧啊!
我緊握著二百兩銀票,一時心潮澎湃。
「你就是一池春?」幾個女子好奇地圍了過來。
「是我。」我點頭。
我此刻是做男子打扮,那幾個女子看向我,含情脈脈、春心蕩漾。
「我最喜歡你寫的話本了!」一個紅衣女子臉色緋紅,「你最喜歡你寫的哪個角色?」
「我都喜歡。」
「你是怎麼想到那些話本的?」
「用腦袋想的。」
「你最愛吃什麼?」
「豬肘子。」
「你最喜歡什麼顏色?」
「……就你身上衣服的顏色吧。」
「你寫話本賺了錢,想幹什麼?」
我想到我那間四面漏風的茅屋,非常誠實地回答:「買房子。」
「你喜歡什麼樣的女子?」
「你們這樣愛讀話本的女子。」我眉頭一挑,燦然一笑。
幾個女子都開心地笑了起來,紛紛讓我在她們買的話本上籤名。
我被她們簇擁著,一個女子趁機在我臉上摸了一把。
「都讓開!」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。
我轉頭望去,崔烈大踏步走了進來。
14
崔烈一把將我拉進懷裡,緊緊抱住,力氣大到像要把我揉進他的身體。
周圍一片唏噓聲。
男人緊抱著男人不撒手!
我如今已不再懼怕闲言碎語,可崔烈畢竟是有家室的人。
「二郎……讓我喘口氣。」我推開了他。
崔烈卻沒有撒手,而是緊握住我的手,將我帶到崔家的田莊。
田莊內柳絲垂翠,桃花灼灼,春意盎然。
我們並辔騎行,他一路跟我解釋,他並沒有娶永侯府的小姐。
他將我寫的話本子都送給了永侯府的小姐,她非常喜歡。她本來就有一個心上人,讀了這些話本後,她主動要和崔府退婚,崔烈立馬應下,他奶奶也沒有辦法。
我和那員外郎的親事,他已讓人以十倍彩禮做補償,讓那員外郎退親,員外郎心花怒放,當場同意來向秦家退婚。
「可惜還沒來得及告訴你,你跑得比兔子還快。」崔烈調侃。
我問:「你自己不願娶那侯府小姐,退婚也就算了,怎麼還來管我的闲事?」
「你不知道為什麼?」
「不知道。」我故作茫然。
崔烈駐馬, 我們已經到了山坡。
山坡之上,野花爛漫, 如星辰點綴。
崔烈從袖中取出一封信,是一張花箋。
展開花箋, 裡面夾著一枚血紅欲滴的紅葉。
那是我送給謝清風的。
崔烈就是謝清風!
我心中頓時明了,他在秦家的點點滴滴, 對我的熟悉, 每日相伴, 教我騎馬,承諾送信……
我早該知道他就是謝清風!
謝清風說, 一池春水,不用怕。
隻有崔烈才會在世間無所畏懼,隻做他自己!
「我每次給你寫信, 都是讓陳管事送到書坊。」崔烈道, 「你那日尾隨他, 難道以為他才是謝清風?」
「你既是謝清風, 怎麼不早告訴我?」我語帶責備。
「你的眼裡隻有謝清風, 沒有我。」崔烈的聲音中帶著一絲苦澀, 「我怕說出來後,你的眼裡連謝清風也沒有了。」
我啞然失笑, 「你在跟自己較勁?你崔二郎聰明一世,也有這樣犯傻的時候?」
「我確實在犯傻。」崔烈自嘲, 「我想等把一切辦妥, 你的眼裡就會有我崔二郎, 可是,你卻不見了。」
我說:「你才是天底下最傻的傻子。」
崔烈緊握我的手,目光真摯,「阿願, 我名聲不怎麼好,喜歡幹荒唐事,還被侯府退了婚,你願意嫁給我這個傻子嗎?」
我含淚笑道:「我與一個男人私授情書,還和他同床共枕,後來又逃了婚,除了你這個傻子, 還有誰敢娶我?」
15
我新寫的話本子又在京城大火,講的是一個男子假扮女子,為姐姐替嫁, 卻意外抱得美人歸的故事。
這個話本子被排成珍萃樓的戲, 每日上演。
新戲上映後的一個月, 我嫁入了崔府。
洞房之夜。
紅燭輕搖,暖香彌漫, 夜色如綢。
我和崔烈飲了合卺酒,相擁而眠。
酒勁上來, 我臉色緋紅。
「你熱嗎?」我掀開被子。
「熱。」崔烈也一腳蹬掉被子。
崔烈俯身吻我, 纏綿悱惻。
我的手下滑, 崔烈喉間發出輕笑。
「嫂嫂,為何帶著防身之器……」我裝作一臉困惑。
「還敢叫我嫂嫂?」崔烈用眼神刀我,「叫夫君。」
「嫂嫂……」
「你還叫?」
「嫂嫂……」
「別叫。」
「嫂嫂……嫂嫂……」我強忍笑意, 叫個不停。
崔烈捂住我的嘴,「你再叫嫂嫂,防身之器要不行了……」
我:「夫君……」
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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