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池春水謝清風 - 第2章

我確實害怕,全身都在顫抖。


在我的話本裡,我曾經化身為馳騁沙場的女將,也曾是行俠仗義的女俠,但是那些都不是真正的我。


 


我隻是秦宅後院的閨閣裡的一個庶女,命運早已為我安排好了一切。


 


命運的一粒塵埃,都能砸中我的腦袋。


 


我閉上眼睛,不知道過了多久,聽到他的聲音:「睜眼。」


 


崔烈一拉韁繩,駐馬而停。


 


我睜開眼睛,已經到了一處山坡。


 


「為什麼帶我來這裡?」我問。


 


「往遠看。」崔烈用馬鞭指向遠處的山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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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是秋高氣爽的時節,霜葉乍紅,舉目望去,層林疊巒,盡染落霞之色。


 


「嫂嫂的好意,我心領了。」我特意加重「嫂嫂」二字的語氣。


 


「在這裡不許叫我嫂嫂!」崔烈煩躁地揮了揮馬鞭。


 


「嫂嫂生氣了?」我捂著嘴笑。


 


他伸手要來掐我。


 


「嫂嫂饒命!」我不停地求饒,嘴上卻不停。


 


他臉色越來越難看,後來幹脆捂住我的嘴。


 


回程途中,路過一片打谷場,一些粗布衣裳的漢子正在圍著摔跤,塵土飛揚,汗水橫飛。


 


崔烈看得津津有味,大手一揮,每人賞錢十兩。


 


一群養蠶的婦人正在打包蠶絲,堆得像小山一樣。


 


崔烈很是滿意,又是一揮手,每人賞錢二十兩。


 


見他一路撒錢,我趁機說:「那些豬肘子的錢……能不能還我?」


 


「你缺錢?」崔烈掃我一眼。


 


我點頭,聲如蚊蠅:「我還得自備嫁妝。」


 


「沒出息。」崔烈撇撇嘴。


 


……


 


馬車回城時,天剛落黑,崔烈讓車夫繞了個彎,去了京城最大的一家酒樓——珍萃樓。


 


珍萃樓每晚都會有戲班子搭臺唱戲,以此攬客。


 


我們被引到樓上的雅間,酒菜剛上齊,戲班子就開唱了。


 


他們唱的正是我寫的戲本《一池春水謝清風》。


 


我寫了一個女子扮作男子參加詩會,邂逅一個書生。


 


書生愛慕女子才華,卻不知女子身份。


 


一日書生不辭而別,音信全無。女子困於後宅,相思成疾,香消玉殒。


 


女子S後化作幽魂,再次與書生相會,隻可惜已是天人永隔,情深緣淺。


 


寫這個戲本子時,我借用了謝清風的名字,他回信給我,說這個戲本很好,他唯獨不喜歡這個結局。


 


他說書生一定會回來。


 


「清風乍起春池皺,暗香浮動花影瘦……」


 


樓下咿咿呀呀的唱腔,伴著絲竹的樂聲,我不禁又想到了謝清風,將杯中酒一飲而盡。


 


崔烈似乎也被戲中情節吸引,咂著嘴說:「今日這戲,很是精彩。」


 


「你喜歡?」我眨著眼問。


 


崔烈點頭又搖頭。


 


「到底喜歡還是不喜歡?」我追問。


 


崔烈佯裝思考,手指頭輕輕一敲:「我喜歡那唱戲的姑娘,是個美人。」


 


果然膚淺。


 


珍萃樓的老板卻像有順風耳一般。


 


片刻之後,門一開,兩個風姿綽約的女子款款走入我們的雅間。


 


「好好伺候二郎!」老板臉上堆滿了諂媚的笑容。


 


兩個女子陪侍在崔烈左右,一個女子指著我問:「這是誰?」


 


崔烈抿了一口酒,像是等著我自己回答。


 


「我是二郎的小姑子。」我認真地說。


 


兩個女子掩嘴輕笑:「你真會開玩笑哦!」


 


「好啦,我誰也不是,我們就拼個桌。」我也笑著回應。


 


兩個女子果然不再理會我,隻殷勤地為崔烈斟酒布菜。


 


崔烈一臉莫挨老子的表情,揮手道:「行了,都下去吧。」


 


從那次以後,崔烈隔三差五地帶我去崔家的田莊,竟然耐心教會了我騎馬。


 


起初,我緊張得渾身發抖,他在後面緊緊抱著我。


 


慢慢地,他牽著韁繩,我坐在馬上,嘗試發號施令。


 


幾次練習之後,我能獨自策馬緩行。


 


不久,我便能和他並肩在山中馳騁。


 


崔烈教我騎馬時,像是變了個人,我好奇地問他為什麼對我這麼耐心。


 


他說是為了感謝我給他開的豬肘子小灶。


 


他還算有良心。


 


那日,他在山坡下等著我,我獨自策馬跑上山坡,漫山霜葉紅得像是要滴出血來。


 


秋風中,紅葉飄舞,我伸手接住一片,輕輕藏入衣袖。


 


我想到謝清風一直說的那句話:一池春,不要怕。


 


7


 


我悄悄溜出府,將我剛寫完的話本子交給印話本的老板,他給了我二十兩銀子作報酬。


 


「我要四十兩。」我跟他加價。


 


「四十兩?」老板抬起眼皮,「以往都是二十兩。」


 


「我的話本子越寫越好,值這個價。你要是不願意,我交到其他書坊去。」我收回書稿。


 


「慢著!」老板開始挽留我。


 


一番唇槍舌劍之後,老板同意了我的出價,給了我四十兩銀票。


 


這是我第一次為自己的話本討價還價,心中的勇氣如春筍般破土而出。


 


然而,老板卻沒有像往常一樣,把謝清風的信帶給我。


 


謝清風未給我回信,我心裡泛起說不出的失落。


 


不過,我還是將我撿到的那片紅葉夾在最新的信裡,請老板務必把信帶給他。


 


我哥哥的病有好轉的趨勢,大夫說他的性命應該沒有大礙。


 


新嫂已經過門一個月,我哥哥終於在下人的攙扶下來見新嫂。


 


崔烈塗脂抹粉,滿頭珠翠,規規矩矩地坐在榻上,隻是手偶爾犯賤,朝褲襠下一撈,簡直要現了原形。


 


哥哥進門時,崔烈睜大丹鳳眼,從頭到腳仔細地打量著他。


 


我哥哥幾個月纏綿病榻,瘦得脫了相,但是單看五官的話,依然十分英俊。


 


哥哥早就聽說新嫂貌美如花,本來面上掛著微笑,可是一見到崔烈,笑意馬上凝固了。


 


「這是……」哥哥伸出蒼白的手指,顫抖著指著端坐在床上的新嫂。


 


我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。


 


秦宅人人都把崔烈當成了新嫂,難道我哥一眼就看出他是個冒牌貨?


 


「彥詹,我的兒,這是你媳婦兒,崔家的大小姐!」我大娘趕緊解釋,生怕我哥是因為得病,腦子也病糊塗了。


 


哥哥沉默不語。


 


崔烈翹起蘭花指,扭捏地叫了一聲:「夫君。」


 


哥哥沒有應答。


 


屋裡落針可聞。


 


「阿願,你每天陪著嫂子一同睡覺,你跟你嫂子最熟,你陪著哥嫂一起敘敘話。」大娘將我一把扯了過來。


 


哥哥看向我,一臉的驚恐,「你們……每天睡在一起?」


 


我哥自小為人溫和,是秦家最疼我的人,此刻的表情,卻是想要揍扁我。


 


「我……我……是大娘讓我陪著嫂子。」我低著頭,結結巴巴地說。


 


崔烈一臉無辜狀。


 


我哥哥身體一晃,嘴唇打顫,想說的話終究沒有說出來。


 


「夫君……身體可還撐得住?」崔烈目光懷疑地審視著我哥。


 


那口氣,像是在問,你給個準話,到底會不會S?


 


我哥哥看他一眼,又看我一眼,用盡了所有力氣緩緩道:「送我回房。」


 


8


 


我哥哥又病倒了。


 


秦家上下愁雲慘霧一片。


 


崔烈道:「你哥是個好人。」


 


我驚異地看著他,這家伙是不是吃錯藥了。竟然隻見我哥一面就誇他。


 


他接著說:「不過好人不長命,我還得繼續觀察。」一副要在秦宅長期安營扎寨的樣子。


 


我去找哥哥,他開始不肯理我。


 


我軟磨硬泡,他才開了口。


 


他說他知道新嫂不是崔家大小姐,當年崔大小姐在街上被撕破裙子時,他正好路過,見過她一面。


 


這新嫂和崔大小姐長得很像,他猜他必定是她的雙生弟弟,隻是為了我的名節,才沒有揭穿這個秘密。


 


我決定去找我真正的嫂嫂,崔玉寧。


 


再次到崔家田莊時,下起了瓢潑大雨。


 


崔烈在馬車內已經換好衣衫長靴,一跳下馬車,就有僕人撐傘等著。


 


我要下馬車時,他突然把我打橫抱起,「別湿了鞋襪。」


 


我捶他,「青天白日的,放我下來……」


 


「都知道我們在一起睡過了,你怕什麼。」崔烈滿不在乎。


 


我趕緊捂住他的嘴,「你們崔家田莊的人也是人,不聾不瞎,你胡說什麼?」


 


崔烈丹鳳眼一挑,露出戲謔的笑容。


 


到了屋內,他將我放下,僕人趕緊去請了崔玉寧過來。


 


崔玉寧和崔烈果然長得極像,卻是個溫柔嫻靜的性子,很有大家閨秀的風範。


 


我很希望崔玉寧能去見我哥哥一面,叫「嫂嫂」叫得比甘蔗還甜。


 


「我哥哥雖然沒有明說,但當初對嫂嫂必定是一見鍾情,才會這麼多年難以忘懷,一見到二郎就知道他不是真的嫂嫂。」


 


崔玉寧細細打量著我,「你哥哥是不是左眉骨下有一顆痣?」


 


我驚訝地點頭,「嫂嫂原來也見過我哥哥?」


 


「你生了一雙桃花眼,和他一模一樣,讓我想起了他。」崔玉寧語氣有點激動。


 


原來,當年崔玉寧喬裝出去遊玩,被小流氓當街撕破裙子,周圍的人都在圍觀取笑時,是我哥哥解下外袍給她。


 


「他當時對我說,這不是你的錯。」崔玉寧聲音顫抖,「因為這句話,我後來就算淪為全京城的笑話,又被退了婚,也沒有自輕自賤。我一直不知道他是誰,如果早知道他就是彥詹,我絕不會同意讓二郎替我上花轎。」


 


我感慨不已。


 


「這麼一說,我豈不是白忙活一場?」崔烈蹺著二郎腿,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。


 


崔玉寧道:「二郎,如今彥詹病重,我怕我再不去秦家,會遺憾一輩子,你就好好回崔家,別再胡鬧了。」


 


崔烈剛要反駁,崔玉寧又道:「奶奶給你選定了一門親事,是永安侯府家的嫡女,你早點回去,讓奶奶安心。」


 


崔烈一愣,跳了起來,「我不去!我娶媳婦兒我自己挑!」


 


崔玉寧道:「上回你差點把奶奶氣S,這回奶奶替你做主了,你別再惹奶奶生氣!」


 


9


 


我把崔玉寧的話帶給了病榻上的哥哥。


 


哥哥卻讓我轉告崔玉寧,讓她不必再來秦家。


 


哥哥說,如果他身體能好,他們必定有緣做夫妻。如果他不能好,他已知她的心意,S而無憾。


 


我心中五味雜陳。


 


秋風漸寒,新月如鉤,我坐在窗邊給謝清風寫信。


 


再過兩月,就是我的婚事。


 


我把日期寫在了信裡。


 


「又在寫什麼?」崔烈的腦袋湊過來。


 


我哥決意不讓崔玉寧來秦府,他繼續當我的嫂嫂,看上去當得上癮了。


 


我把信紙整齊疊好,「不關你的事。」


 


「喲,這還是張花箋,是寫給心上人的信?」崔烈語帶調侃。


 


「是又如何?」我白他一眼。


 


「什麼人?」他一臉八卦。


 


「一個和我書信往來的人。」我想起那個模糊的側影,心中泛起漣漪。


 


「書信往來?」崔烈努力憋著笑,「你就不怕他是個浪蕩子,醜八怪?」


 


「他不是。」


 


「你怎麼知道他不是?」


 


「文如其人,可觀其心,對我來說,他是全天下最好的人。」我懶得再理會他的八卦,起身去鋪蓋打地鋪。


 


「秋涼了,別再睡地上。」崔烈攔住我,語氣格外溫柔。


 


「那你睡地上?」


 


「我怎麼能著地上?」崔烈拉住我,並排躺到床上,「我不嫌你擠。」


 


我蓋上被子,望著帳頂的流蘇,思緒萬千。


 


「你姐為了我哥當初的一句話,願意來我們秦家,賭上她一輩子,可我哥卻因為她這份情意,寧可獨自一人,也不願見她,你說這算怎麼回事?」


 


「他們是兩個傻子。」崔烈淡淡地說。


 


「傻子?」


 


「嗯,天下最傻的傻子。」


 


我轉頭看他,竟有所悟。


 


崔烈一臉春意盎然要勾引人的樣子,手搭上我的腰,腿也勾纏過來。


 


我翻過身去,閉上眼睛。


 


後頸脖像是有小蟲爬過,我知道他靠我很近,呼吸可聞。


 


我索性回過身來,眨著眼問他:「你那未過門的媳婦兒,侯府家的嫡小姐,你見過嗎?」


 


崔烈像被霜打了一樣,吹滅蠟燭,將被子一拉,「睡覺。」


 


我一夜好眠。


 


崔烈卻是眼下兩圈烏青。


 


10


 


崔烈又要去崔家的莊子溜達。


 


他每次從莊子回來,都會帶著大包小包的禮物,綾羅綢緞,靈芝山參,從不吝嗇。


 


大娘得了這麼個財神媳婦,還願意從娘家薅羊毛給婆家,巴不得他天天去崔家莊子呆著。


 


我跟他一起去了田莊,回程的路上,讓他繞路帶我去一趟書坊。


 


「你去幹嗎?」他問。


 


我道:「送一封信。」


 


「那封情書嗎,你交給我,我幫你送到。」崔烈笑顏如花,拍著胸脯向我保證。


 


「你想偷看?」我瞅著他那賊兮兮地笑,心裡直打鼓。


 


「我怎麼會偷看?」崔烈一臉委屈。


 


我才信不過他,「我得親自去送。」


 


崔烈無奈,隻得讓馬車繞路到了書坊。


 


我把信交給印話本的老板,問他有沒有謝清風的回信。


 


老板搖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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