平日裡一口一個「姐姐」「妹妹」叫得親熱的丫頭們,個個都換了一副神色。
幸災樂禍有之,嫌棄的也有之。
夏兒背地裡議論:「還當自己是大丫頭呢,這一出去,還不知回不回得來呢,以後這院兒裡,可沒有什麼霞啊月的吆五喝六了。」
另一個叫秋兒的丫頭回道:「你可別高興得太早,彩棠是徹底栽了,可彩霞畢竟是從大太太屋裡出來的,還有丹朱和明月,以前也是老太太身邊貼身伺候的,這病若是好了,依舊回來伺候才是。」
夏兒道:「即便她們運氣好,病好了,但想要立時就回來,卻不能夠,怎麼著都得等一段時日,你可別忘了,這病就跟那出痘子似的,是會傳染會S人的,豈能這麼便宜就回來的道理。再說,這『一段時日』誰知會多久呢,時日一長,主子爺早把她們給忘了也說不定。再說,我還不信那三個運氣就這麼好,能一個不落囫囵個兒都回來。」
這番話雖然殘酷,卻不無道理。
我去看望彩霞時,才行至窗外,便聽到了她的呻吟聲,便推門進去,倒了一杯涼茶,遞到她嘴邊。
她顫抖著唇湊近,連灌了三杯下去,才抬眸看我,道:「謝謝。」
我放下她繼續躺著,將茶杯放回桌上,聽見她的聲音從背後傳來:「你不怕被我傳染嗎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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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回身道:「我不怕。」
她怔愣了半晌。
我笑道:「你先別急著感動,我以前得過熱症。這病就跟出痘子似的,隻要經歷過一次,便不會再染上了。」
十年前,這種熱症曾經出現過,當時因此病症S了很多人,這件事整個京都的人都知道。
我的父母也是因此沒的。
而我活了下來。
「原來如此,」她笑道,「沒想到,最後願意來看我的,竟然是你。」
說罷,她又強撐起身子看著我,問道,「她們呢?如何了?」
我道:「彩棠打板子時就已經斷了氣,屍體已經抬出去燒了。明月和丹朱已經被婆子們抬了出去,待會兒便會回來抬你。」
彩霞倏地躺下,眼角滾下一滴淚,道:「彩棠,你糊塗啊!」一副了無生趣的模樣,為了彩棠,也為了她自己。
我道:「這病就是這樣,來勢洶洶,比的不過是誰更能熬,熬過去,就能活下來。」
彩霞沉默片刻,道:「你在安慰我?」
我沒有回答,外面已經傳來了婆子們的腳步聲和咒罵聲。
彩霞也聽見了,她倏地拉住了我的手,在我耳邊說了一句話,笑道:「算是還你這三杯茶水的人情,今後的路就靠你自個兒了,若我還有幸回來,便認下你這個妹妹。」
5
夏兒已經被嚇得跪了下來。
公子低聲道了一聲「滾出去」,夏兒怔愣了片刻,便連滾帶爬地跑了出去。
其他丫頭們見狀,一動不敢動。
我抬步上前,將佐粥的醬菜移到了公子跟前,又用筷子夾了兩塊在他粥碗裡,硬著頭皮道:「爺消消火氣,如今天冷了,這粥要趁熱吃才好。」
他瞧了我一眼,埋頭吃粥。
我見他逐漸開了胃,才開始布各色小菜和好消化的糕餅。
他吃到最後,臉色已經恢復如常,漱口之後,說:「這段時日,暫且由你貼身伺候,提為二等。」
我忙道謝。
他又問:「對了,你叫什麼名兒?」
我一邊想,他終於想起來問我的名字了,一邊回道:「回爺,奴婢白三娘,平日裡大家都叫我三娘。」?
他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,起身出了瀟湘居。
因這一轉變,丫頭們的態度瞬間變了,有湊上前殷勤討好的,也有不服說刺頭話的,我皆不放在心上,心裡想的是公子之前說的「暫且」。
我沉下心來,潛心研究他的喜好,希望有朝一日,能把「暫且」二字去掉。
我發現了他不吃甜、不吃辣,胃經常會不舒服,所以慣喝粥也有這個緣故。
再有,他表面上看起來清風朗月,實際上性情陰晴不定,高興的時候不會說出來,不高興的時候也不會說出來。
他習慣了隱藏情緒,全靠我自個兒眼力介兒。
還有,等到他開口罵人的時候,已經是他耐心告罄之時,就像上次的夏兒,「滾出去」之後,便再也沒有出現在瀟湘居,聽說已經被爹媽領出府了。
我就這般緊張地過了半個月。
公子卻突然倒下了。
起因是他去看望了大病初愈的大小姐,之後不過兩日,便出現了熱症。
大夫皺著一雙白眉嘆氣道:「這病極易傳染,即便病愈,也該再等等才去探望才是!」
然而為時已晚。
老太太和大太太哭天搶地也無可奈何。
瀟湘居裡隻有我是得過熱症的,老太太便派了她身邊的張媽媽過來與我一同照顧公子。
府中得過熱症的媽媽倒是有幾個,上次進院兒抬彩霞等人的就是,但能夠讓老太太放心將孫子交付的,就隻有張媽媽。
她是老太太的陪嫁丫頭。
有張媽媽在,我倒是松了口氣,畢竟如今躺在床上的是武侯府的正房嫡子,若是在我手上出了任何差池,我擔待不起。
再者,照顧病人可是體力活兒,我一個人著實忙不過來。
張媽媽一來,便成了主心骨,我自是凡事聽她吩咐。
她讓我開窗我就開窗,她讓我燒水我就燒水。
隻希望在我二人的精心照料下,床上那位能早日康復,也讓這偌大的武侯府喘口氣。
6
這日,我端著熱水走進屋子,像往常一樣準備給公子擦洗身子,卻發現本該守在屋子裡的張媽媽不在。
我心下疑惑,掀簾走進裡屋,聽見公子在夢中囈語,忙放下手中銅盆上前查看。
卻見本已逐漸好轉的公子臉頰潮紅,滿臉冷汗,唇色卻蒼白得緊。
我伸手摸了摸他的手腳,倏地一驚,竟冷得跟個S人似的。
我霎時失了章法,大喊:「張媽媽!張媽媽!」
可沒有人回應。
這種時候,張媽媽能去哪兒?
忽然,床上的人一陣抽搐,片刻之後,就不動了。
我驚懼之下,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,手指一僵,驟然收了回來,忍不住發出一聲尖叫。
沒有呼吸!
公子,他S了!
臉上湧出熱淚,我隻感覺心口絞痛,撲倒在他身上呼喊道:「公子!公子!你醒醒!你不要S!公子……」
這時,床上的人驟然睜開了眼,目光清明,與我四目相對的瞬間,我「啊」地大叫了一聲,猛往後退,絆倒在床腳下,磕得手肘背部生疼。
這一疼,令我倏地彈起,轉頭一看,張媽媽正站在我旁邊,手放在我肩膀上,笑道:「三娘,怎麼又叫媽媽我,又叫主子爺的?做噩夢了?」
我猛地抓住張媽媽的手,是熱的,才知是夢。
想到夢中的一切,我驚魂未定地朝床上看去,卻見公子正睜著眼看著我,眼底氤氲著一絲笑意。
他說:「你不會夢見我S了吧?」聲音又低又輕,還很虛弱。
我驚喜道:「公子你醒了!」這才發現自己滿臉的淚痕,忙用袖子抹了把臉。
張媽媽笑道:「醒了好一會兒了,見你睡得香,公子就讓我別叫醒你,誰知你這丫頭做了噩夢。」
我撓了撓頭,笑道:「可見俗話說得對,夢和現實是相反的,早知做個噩夢公子便能醒過來,我早幾日做這個噩夢豈不更好。」
張媽媽點了點我的頭:「瞧這傻丫頭,盡說傻話。」
我嘿嘿一笑。
公子除了醒來時對我的那一笑,便恢復了以前模樣。
他到底是習過武的人,身子恢復得比大小姐還快,醒來後不過三日,便能在院裡打拳了。
收拳之時,一旁的張媽媽已奉上熱茶,我也忙將早就準備好的幹帕子遞上去。
他接過胡亂在胸口擦了幾下便遞給我,道:「三娘,你此次有功,可想好了想要什麼賞賜?」
這話我如何敢按實了接,便道:「奴婢盡本分而已,若說賞賜,便是折煞奴婢了。」
說罷我偷瞄了他一眼,可瞄到半截視線卻定在了他掀開了衣領的鎖骨上,右衽的衣領延伸下去便是一片緊實的胸膛,雖然被衣衫擋住了,但散發的熱氣卻直往我臉上撲來。
我這才發現我此時離他太近了,便不著痕跡地退後了一步。
7
他的聲音從頭頂傳來,道:「懂事的丫頭,既如此,便讓大太太按例賞賜便可。」
我點了點頭,也認為如此才妥當,又聽他道,「不過,我說話一向一言九鼎,你若是反悔了,還可來找我討要這個賞賜。」
話落,他便轉身進了屋。
我看著那道白色的身影,心想,這個人一向話不多,但話一旦出口,必定是要遵守承諾的。
這也是個認S理的人。
心中正感慨著,扭頭卻看見了臉色不大好的明月,穿著一件秋香色褙子,正佇立在院子門口盯著我。
原來她早就退了熱,也是三人中恢復得最快的,經大夫診斷也確實已經痊愈,能見人了。
本來她還能再休養一段時日再回府,可她聽說公子也得了熱症,身邊伺候的人手正好不夠,就稟明了大太太想回來照顧主子爺。
她說她反正已經得過熱症,也不會再被傳染了,如今主子爺身邊正是用人之際,她豈有躲懶休養之理。
一番話說得情理兼備。
這不,昨日大太太才松口允她回府,今日一早她便到了,可見回來的心有多急切。
此時正好是公子用早飯的時辰,不用想也知道她的打算是什麼。
她走上前,拿眼將我一掃,道:「聽說這段時間院兒裡沒人,都是你在爺身邊伺候,竟是將一幹人等都比了下去。隻是如今我回來了,你也該功成身退了。爺身邊一向不近生人,都是用慣了的,你若識相,便回去拿鏡子好好照照自個兒,不是什麼阿貓阿狗,都能往主子爺身邊湊的。」
進屋時,明月已經在為公子布菜,殷勤恭謹中透著幾分親近,公子也神色如常,仿佛本該如此。
我的目光轉向桌面,上面擺布齊整的菜,是我才從門口領回來的,那碟子佐粥的香菇醬,不久前才由我的手,移到了距離公子最近的地方。
我垂下眼睑,默默退至一旁。
明月回來後,就徹底替代了我之前的位置,貼身伺候公子。
張媽媽見了屢次欲言又止。
可這偌大的瀟湘居如今就我們四個人,其他下人早在公子染上熱症之時就遷了出去。
可明月再能幹,總有力有不逮的時候。
比如今早,公子起身,她聽見聲響搶先一步進去伺候穿衣,我端著銅盆尾隨其後,她卻腳步一停,扭身將我手裡的銅盆接了過去,道:「這些事我來做就好了,你出去吧。」便冷笑一聲進去了。
我看了她婀娜的背影一眼,站著沒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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