沒一會兒,便聽公子的聲音傳了出來:「一個人伺候終究不夠利落,還是各司其職的好。」
我嘴角微彎,這才轉身跨出了門檻。
四個大丫頭還在時,本就各司其職。
那時明月主要負責箱籠、衣裳、物件的歸置。
彩霞主要負責梳頭、更衣、針線等事。
彩棠主要負責外間飲食、傳菜,並外間傳話等事務。
丹朱則主要負責收拾房中貴重物件及伺候筆墨諸事,此外,她還管著房中大小事宜,相當於四個大丫鬟之首,另外還有一個身份,她是公子的通房。
如今明月一回來,便將裡間外間所有的事情都包攬在身,也太外顯了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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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她本就是外院陳二管家的女兒,她娘是內院的管事媳婦,皆精明能幹,在主子面前也有臉面,她有這性子也不奇怪,隻是比起她爹媽來,終究欠些火候。
她即便再防著我,也不該如此失了分寸才是。
直到下午,公子進了書房,明月隨即跟進去伺候筆墨。
我不由眉頭一挑,總算明白了她的意圖。
8
歷來紅袖添香這等雅事,都帶著幾分曖昧,之前為何由丹朱負責公子筆墨?
因為她本就佔著一個通房的身份。
如今,明月難道是想取而代之?
我還在琢磨,便聽見了書房中傳來公子的呵斥聲,隨即就見明月捂著嘴哭著跑了出來。
一時公子出來書房門口,看見我正站在廊下,道:「三娘,上茶。」話了轉身又進了書房。
我沏了碗酽茶進去,見公子坐在書桌下方的圈椅上,便將茶盞放在他手邊的小桌上,轉眼瞧見稍顯凌亂的桌面。
原來明月於筆墨一道根本不通,卻硬要攬下這瓷器活兒,忙中出錯,將墨汁灑在了公子的畫作上,公子怎會不氣。
我忙將桌面收拾幹淨,重新鋪紙研墨,待一切齊整,正想喚公子,抬眼卻見他正瞧著我,眼中有驚喜。
他微微挑眉道:「我見你對書房中事頗為熟稔,難道以前學過?」
我道:「奴婢的父親在世時曾開了家私塾,父親本身也是教書先生,母親雖隻是個普通婦人,卻也頗通文墨,奴婢從小耳濡目染,也粗淺學了些,說多熟稔,卻也算不上。」
他道:「如此說來,也算詩書傳家,你父母為何讓你入府為婢?」
我垂眸道:「他們已於十年前去世了。」
他沉吟片刻,道:「書房的事就暫且交給你吧。」
明月知道這件事後,對我橫眉豎目,冷笑連連,還道:「你竟才是個最會算計的,是我以前竟小瞧了你!」
我不知道她為何對我敵意如此大,即便我如今負責書房中事,也隻是暫時,等丹朱回來,勢必還是要還給她的。
即便如今被她攬去了又如何,也不過幫丹朱代理一段時日罷了,她在公子身邊多年,這些道理豈會不懂,何至於如此?
沒過兩日我便知曉了答案。
丹朱S了。
不料丹朱竟是她們三人中情況最不好的,大夫好幾日前就已經讓丹朱的爹媽準備後事。
而明月在回府前已經得知了這個消息,所以她才會如此著急回來,且回來後心思如此活泛,對我敵意如此之大。
她想的是通房的位置,而如今的瀟湘居中,隻有我是她唯一的對手。
我無奈地搖頭,她根本不明白,我從未想過做公子的通房。
我想的一直是努力做一個更有用的人,這樣才能為公子做更多的事。
丹朱S了,但彩霞撐了過來。
她回來的時候,見我正從公子的書房出來,不由挑了挑眉,似笑非笑地看著我。
「喲,這才月餘不見,有人就當真攀上高枝兒了,這不得感謝我當初的話兒說得好?」
我微笑道:「彩霞姑娘何必刻意用這些話來刺我。」
她亦笑道:「你管我刻不刻意,還不改口叫姐姐,還是說,你瞧不上我,不願意認我這個姐姐。」
我笑道:「姐姐大難不S,必有後福。」
她擠了擠眼兒,道:「你當真和公子……」
我道:「沒有的事兒。丹朱姐姐的事兒,我也是才知道不久,如今也是因為書房缺人的緣故,才暫時在裡面伺候伺候筆墨,別的事兒再沒有了。」
彩霞點了點頭。
公子大好,原先院兒裡伺候的無論丫鬟、婆子、媳婦、小廝都原樣遷了回來,張媽媽也功成身退,回到了老太太身邊,瀟湘居又恢復了以前的繁榮。
隻是這書房的事兒,卻長遠地落在了我身上。
9
公子本在刑部任職,如今又恢復了早出晚歸。
休沐時,若沒有宴飲,他便喜歡待在書房,很多時候,他還會將公務帶回來處理,在書房待到半夜也是常事。
他在書房的時候很多,因此,我在書房的時候也很多。
有一次,公子又將公務帶了回來,我研墨添茶之後,無所事事,站著站著便忍不住打了一個哈欠。
等公子抬眼看來時,我才驚覺打擾了他,道:「公子勿怪。」
他笑了笑道:「我記得你識字,幹站著也是無趣,不如去書架上找本書來看看。」
我從善如流地點了點頭,便走到書架前,摸索半晌抽出了一本《海外志》,正準備在圈椅坐下。
公子瞧了一眼,溫聲道:「天冷了,去炕上看吧。」
如今已經入冬了,屋裡也燃起了炭火,隻是公子身子耐寒,那炭火盆也擺得遠,圈椅上雖鋪了墊子,但坐久了還是會冷。
我道了一聲「爺有事兒就喚我」,便去了炕上坐著,書頁翻飛間,已至三更,手中的《海外志》也看了一小半。
書案後傳來聲響,我忙起身去看,見公子已經站了起來。
他一邊繞過書案走出來,一邊道:「你喜歡看這書?」說著將我手中的書抽了過去。
我笑道:「是挺感興趣的,小時候我認識一個英吉利來的傳教士,叫約翰,當時覺得這個名兒真奇怪。他告訴我在大海的另一頭,有一個叫英吉利的國家,他就是從那兒來的。他還跟我說了英吉利語,嘰裡呱啦地一通,我當時一個字都聽不懂。
「我還認識一個大食人,他是來做生意的,他說在他的家鄉有一望無際的沙漠和成片的椰棗。我問他沙漠是什麼樣兒的?他就說沙漠是黃色的、危險的、深不可測的。我聽不懂,就問他椰棗是什麼?能吃不能吃?他便從褡裢裡抓了一小把給我,說這就是他從家鄉帶來的椰棗,讓我捧著吃。我如今想到當時的味道,還是覺得很甜。」
公子問:「你怎麼會認識這些人?」
我笑道:「我爹沒去世之時就常說,若是有機會,此生想去海外走一走,所以這樣兒的人他識得一些,他還跟約翰學過英吉利語,作為交換,我爹也教他我朝的語言。還有那個大食人,我也是這樣認識的。我小時候跟個野丫頭似的,最喜歡跟在我爹身邊,便聽得多見得多了。」
公子道:「沒想到,你竟還有這段經歷,倒是難得的見識。」
我道:「這有什麼,當年聖上對海外諸多興趣,召了不少傳教士入宮,後來在京都城內還成為一時風尚。我嘛,一個小丫頭,跟風罷了。如今不是還有一個叫查理德的傳教士跟在聖上身邊嗎。據說聖上很喜歡跟他研究學問。一國之君如此,我又算得了什麼。」
公子打趣道:「從未見你這丫頭話如此密過,想來是當真喜歡,既如此,當初為何不跟了那傳教士往海外去得了,進這武侯府作甚?」
我看向他,一時沒有言語。
進這武侯府作甚?
還不是為了你。
10
大概十年前,我才七歲,京都城內外起了一場會傳染的熱症。
那是熱症第一次在這片土地上出現,太醫和民間的大夫們一時沒有研討出能根治的藥方,S了很多人。
我們一家三口都沒有逃過。
朝廷為了防止病情蔓延,將病人們都聚集到了城外臨時搭建的木屋裡。
天天都有宮裡的太醫帶著民間的大夫到木屋巡視、診脈、開方治病,可收效甚微。
我爹娘都沒能從那間木屋中活著走出來。
我娘體弱,最先咽氣的就是她。
我爹見我娘走了,悲痛不已,本來已經開始好轉的他,心生S志,終究隨我娘而去。
我爹臨時前跟我說:「三娘,爹如今才明白,多大的雄心大志,在生S面前都是浮雲,爹以前追求的竟都是虛妄。爹的願景都不可能實現了,如今最大的願望,就是我的女兒能夠活下去。」
爹對我說了這番話,當夜便去找我娘了。
而我之所以能夠活下來,並不是因為我爹的那番話起了作用。
我本就染病,爹娘陸續離開,我心裡承受不住,加上朝廷派來看護的人手不夠。
我孤零零一個人躺在角落裡,也沒有人照管,空氣中還盡是藥渣味和酸臭味,身子便日漸衰弱。
而那時跟我差不多情況的人還有很多。
當時武侯府的公子年僅十二,奏上了一本《治熱症策》,震驚朝野,也打動了聖上。
聖上任命他協助治理此事。
後來他帶著人手到城外,將本來逼仄窄小的木屋,擴建了三倍不止。
我就是這期間被他發現的。
是他將奄奄一息的我抱起來,換了一個更幹淨寬敞的位置,親手給我喂了藥。
彼時他蒙著面,我認不清他的模樣,待能說話後,我便找了個機會問他的名字,他便告訴我他叫韓秉年。
我不知道這個名字意味著什麼,隻是我記性向來好,一下便將這個名字刻在了心裡。
後來我才從別人口中得知了他的身份。
病好後,按照規定,我必須得立馬離開郊外的木屋,那時太醫們還沒發現這病染上一次就不會再染上的秘密。
我走時,武侯府的管家,我還記得大家都叫他陳管家,韓秉年叫他陳二,偷偷遞給我了一袋碎銀子,裡面有足足二兩。
他大致說的是:「小丫頭,這是公子讓我給你的,你人小,給多了反而害了你,千萬藏好,別被人看見了……」
我握緊了那二兩銀子,朝木屋的方向望了半晌,都沒看見那個身影,不得不轉身離開了。
回家後,我看見了正在我家院子徘徊的約翰。
他於半年前南下,說是要去宣教,還說這是他的責任和義務,特意來跟我爹娘告別。
如今回來了,這裡已經物是人非。
我撲倒在他懷裡痛哭了一場後,將熱症和我爹娘的事告訴了他,他臉上出現了憐憫的神色,摸著我的頭,當地話越說越順溜:「小三娘,你以後打算怎麼辦?有什麼是我能幫你的?」
我心裡很感動,因為我爹告訴我過:「人在順利的時候,願意幫你的人很多,人在失敗的時候,卻沒有人願意幫你。」
我當時很疑惑,問我爹:「真奇怪,不應該是有困難的時候,才需要別人的幫助嗎,為什麼那時反而沒有人願意幫助別人了?」
我爹嘆息道:「這個世界都是這樣奇怪,所以三娘,你以後不要做這樣奇怪的人好嗎?」
11
我抹幹眼淚對約翰說:「我想把我爹的私塾重新做起來,隻是我太小了,官府不會同意的,所以我需要一個人幫我出面。約翰叔叔,若你願意,我想請你出面幫我促成此事。」
約翰說:「正好,此次南下有一些收獲,接下來我準備在京都常住,你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,我跟你父親是很好的朋友,用你們的話說,是知己,以後就由我來照顧你,直到你嫁人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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