塞下 - 第4章

她已經不覺得嵇恪好看了。


 


如果可以,她甚至想把嵇恪摁在地上痛打三天三夜——


 


開玩笑的,想想而已。


 


嵇恪一拳就可以把她揍個半S。


 


人在屋檐下,不得不低頭,蕎蕎從小就識時務。


 


不就是當小兵嗎?


 


她忍了。


 


但,這並不代表她沒有脾氣!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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吸了吸鼻子,蕎蕎在心底發誓,今日她絕不會同嵇恪說一句話!


 


「天快亮了。」


 


看了看時辰,嵇恪屈指敲了敲桌面,催促道。


 


蕎蕎沒說話,默默地加快了速度。


 


這模樣分明就是不開心。


 


嵇恪不是蠢物,自然看得出來這是在同他別別扭扭地賭氣。


 


畢竟剛開始練功時,蕎蕎的視線總是黏在他身上。當時他還曾苦惱她對自己太過依戀,心中無奈的同時,又很是得意。


 


可後來他漸漸察覺出不對勁了。


 


蕎蕎不親他了。


 


也不再說他好看了。


 


明明剛成親那幾天,每天晚上蕎蕎都會認認真真地親他一下,再摸摸他的臉,誇一句真好看。


 


嵇恪喜歡蕎蕎親他。


 


因為這證明著蕎蕎喜歡他。


 


可來到軍營後,不說親他,就連吃飯睡覺她都離得遠了。


 


嵇恪覺著奇怪,接下來的日子便不免多留心了幾分,然後他就發現,蕎蕎總是用一種幽怨憤恨又慫頭巴腦的眼神偷偷瞪他。


 


嵇恪恍然,自己似乎是被討厭了。


 


但他並不後悔。


 


短短三個月,蕎蕎的飯量翻了一番,臉色肉眼可見地變得紅潤起來,全然不再似從前那般,稍微活潑些便累得氣喘籲籲。


 


變化雖細微,但嵇恪都看在眼裡。


 


這種感覺很奇妙,像是守著一株嬌弱的小苗,每天澆水施肥,精心呵護,看著它逐漸變得生機勃勃,長成一棵茁壯的小樹。


 


蕎蕎面前的碗已經見了底,嵇恪面色冷峻,心中卻欣慰不已。


 


都吃完了,真是給他爭氣。


 


將裝水的皮壺放進橐囊,又往裡頭放了兩個幹糖餅,嵇恪拉著蕎蕎出了門。朱雀騎的校場不遠,離他們住的小院子隻有半刻鍾的路程。


 


到了門口,蕎蕎接過嵇恪手中的橐囊,臊眉耷眼地走了進去。


 


她真的好累呀。


 


這邊蕎蕎擺好姿勢開始扎馬步,那邊嵇恪已經匆匆趕了回去,他得趁著點卯之前,把蕎蕎昨兒換下的衣裳洗了。


 


揉搓,捶打,漂洗,擰水,嵇恪勤勤懇懇地幹著手上的活計,動作麻利又熟練,沒過多久,院子裡的竹竿就被晾滿了。


 


早說了,梳頭洗衣都是很簡單的事。


 


聞著滿院的皂荚清香,嵇恪好心情地去了帥帳,得知霍青梧正率朱雀騎在回來的路上後,不由得松了口氣。


 


其實他也不想逼著蕎蕎練功,這些天看著蕎蕎同自己愈發生分,他心裡也不好受。


 


現下霍青梧回來,無疑是件好事。


 


嵇恪暗嘆一聲,他隻盼著蕎蕎年紀小忘性大,別再生他的氣了。


 


9


 


蕎蕎同霍青梧的會面很是突然。


 


早上嵇恪大發慈悲,向來嚴格的人倏爾變得寬和起來,準許她睡了個懶覺,沒像往常一般催促。


 


蕎蕎索性就慢吞吞地洗漱吃飯,趁機偷了個小懶。


 


對於她的小動作,嵇恪選擇了視而不見。


 


蕎蕎的心情驀然好了起來。


 


吃完早食,她悠悠地跟在嵇恪身後,往校場走去。


 


到了門口,蕎蕎突然瞪大了眼睛。


 


昨日還空蕩蕩的地方,今日突然就來了許多人,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,嵇恪口中的朱雀騎回來了。


 


看著那些在校場上恣意揮灑汗水的身影,蕎蕎心頭湧上陣陣緊張。同為女子,她卻清楚地感覺到了她們和自己的不一樣。


 


到底是哪裡不一樣呢。


 


目不轉睛地望著前方,蕎蕎驚奇又羨慕,她們看起來好耀眼啊,堅毅勇敢,不被束縛。


 


蕎蕎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女孩子。


 


她和她的姐姐們,自小便被包裹在四四方方的院子裡,所有人都在告訴她們,豐滿便是浪蕩,身為女子須得像弱柳扶風一般瘦骨嬌柔,如此才美,才能博得夫君憐愛。


 


纏腰裹胸,忍飢挨餓。


 


姐姐們終於長成了世人眼中合格的貴女,嬌弱嫻雅,就連每一根手指都是纖細無比的。


 


她們無疑是美麗的。


 


蕎蕎很努力地想要變成她們,因為大家都說,她應當這樣做。


 


可是看著眼前這些帶著力量感的女孩子,蕎蕎開始動搖了,這是一種不同於姐姐們的美麗,她震撼於她們的自由不羈。


 


而這種震撼,在看見霍青梧後變得尤為強烈。


 


女人身著利落勁裝,動作如行雲流水,將一把雙手劍使得氣勢磅礴,凜冽的劍鋒劃過絲絲縷縷的寒光。


 


好俊的身法!


 


原來女子也可以勇冠三軍,蕎蕎怔怔地看著,幾乎忘記了言語。


 


察覺到身後的視線,霍青梧並步上挑,將手中的長劍收起來後,她轉身看去,不期然撞上一雙黑亮的眼睛。


 


眼神掃過一旁的嵇恪,她了然,原來是小新娘子。


 


看起來很好騙。


 


霍青梧想,好像別人說什麼她都會信。


 


「人我帶來了。」


 


思緒被嵇恪穩淡的聲音打斷,霍青梧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。之前嵇恪已經派人傳過話了,是以蕎蕎來了她也不驚訝,隻是沒想到,她的年紀會這樣小。


 


雖說霍青梧是同自己一起長大的表姊,但將蕎蕎交到別人手裡,嵇恪難免格外操心。


 


走之前,他沒忍住對著蕎蕎好一番叮囑:「多看多學多問,累了就休息,橐囊裡裝了水和肉幹……中午跟著朱雀騎吃飯,晚上下值了不許亂跑,等我來接你。」


 


蕎蕎乖巧點頭,努力給霍青梧留個好印象。


 


嵇恪不放心地走了,主帳前隻剩下霍青梧和蕎蕎,兩人面面相覷,氣氛一時有些凝滯。


 


蕎蕎十四,嵇恪大她五歲,而霍青梧比嵇恪還要年長四歲。


 


算下來,她痴長蕎蕎整整九歲。


 


霍青梧暗嘆,這樣的小女孩,她實在不知該拿她怎麼辦。


 


輕咳兩聲,她指了指不遠處空蕩的涼棚,看著蕎蕎遲疑道:「不如……扎會兒馬步?」


 


話音未落,蕎蕎就小跑著去了涼棚下,站定後她雙膝一彎,十分積極地擺好姿勢,比起之前面對嵇恪時的不情不願,態度可謂是天差地別。


 


喝了口水後,霍青梧繼續練劍。


 


蕎蕎目不轉睛地看著,眼裡滿滿的仰慕與贊嘆。


 


感受到前方傳來的強烈注視,霍青梧揮劍的動作一僵,腳下打了個趔趄。不動聲色地穩住身形,她默默轉過身去。


 


蕎蕎看得入了迷,直到代表休息的鼓聲響起,才戀戀不舍地收回了視線。


 


如芒在背的感覺終於消失,霍青梧松了口氣。


 


將長可及胸的劍身插進土裡,她晃了晃皮壺,將餘下的水盡數倒在了臉上,滾燙的肌膚霎時涼快下來。


 


抹了把臉,一塊幹淨的手帕出現在眼前。


 


霍青梧動了動沾湿的長睫,抬眼看去,蕎蕎雙手捧著手帕,睜著一雙黑得發亮的眼睛,緊張又期待地望著她。


 


「幹淨的。」蕎蕎小聲說道。


 


水珠順著她下巴滑落,掉在衣襟上,洇出小團小團的湿痕。


 


霍青梧遲疑一瞬,接過了手帕。


 


蕎蕎抿著嘴輕輕地笑,嘴角露出兩個小小的梨渦。


 


真好看。


 


她認真地打量著面前的人。


 


一張玉潤冰清的臉,眉目間英氣勃勃,卻又生了雙溫良寬和的眼。通身泠冽之意,神色卻平穩淡然,帶著令人信服的安心感。


 


隻身走戈壁,勃然枕刀弓。


 


二十三歲的霍青梧,風華正茂的女將星。


 


蕎蕎滿眼歡喜地看著她,越看越覺得好看,也越看越覺得喜歡。她聳了聳鼻頭,總覺得她的氣息很是熟悉,情不自禁地說道:「你身上的味道真好聞。」


 


霍青梧神色驚詫,沒忍住低頭同蕎蕎對視了一眼,視線交錯的剎那間,她突然恍惚了一下。


 


意識到自己說的這話有些輕佻,蕎蕎血氣直衝腦門兒,趕忙擺手解釋:「不是不是!我沒有在說你很香,我隻是覺得好像在哪裡聞到過你的氣味……不是套近乎,是真的很熟悉,我不是登徒子……」


 


瞧著蕎蕎百口莫辯的模樣,霍青梧無奈一笑。


 


這一笑,讓蕎蕎確定了她是個好脾氣的人,膽子也大了起來。抓住眼前人的衣擺,蕎蕎仰著臉看向她:「我們這就算是朋友了吧。」


 


見霍青梧沒出聲,她又厚著臉皮加了一句:「你都用了我的手帕了。」


 


「你都吃了我的糕點了。」——似曾相識的話語在腦海中一閃而過,恍若前世今生,霍青梧動了動指尖,眉目間浮現出幾分茫然。


 


是在哪裡聽到的呢?


 


孚京。


 


那時她還不是霍青梧。


 


視線下移,觸及蕎蕎手背上的兩顆紅痣。


 


記憶飛到了十四年前的寒夜,她費力地睜開眼睛,看見小小的嬰孩咿咿呀呀地躺在搖椅裡,面色蒼白虛弱的女人伏在一旁,哼著小曲兒,滿眼慈愛。


 


黑亮的雙眼,何其相似。


 


霍青梧愣了一瞬,隨即用篤定的語氣問道:「你是蕎蕎?謝家的蕎蕎?」


 


「你怎麼知道?!」


 


蕎蕎驚訝地睜大了眼睛,隨即恍然:「是嵇恪告訴你的,對不對?」


 


霍青梧的眼神倏爾柔軟了下來。


 


流光如剪。


 


曾躺在她臂彎裡酣眠的小蕎蕎,竟已長得這般大。


 


幾乎是下意識的反應,霍青梧將自己的項鏈取了下來,掛在了蕎蕎的脖子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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